chapter 1
“什么节呀,”洪望梅讲起话来像倒豆子,一字是一字,叮叮当当地脆利,“我爸爸今天从杭州讲课回来,我妈给他接风。”
“不是还没到饿三天的时候嘛。”管妈还是那副脸,“不然少买点肉,单给小姐开个小灶……”
这话有力度,小郑他们愣了一愣,旋即又是大笑:“游击队还用夜壶啊?”
隔着落地玻璃窗,王沐天机敏地看了一眼母亲和三个女眷,飞快掘出一块包着破布的硬物。他把它塞进裤子口袋,又把两手上的泥土在裤腿上胡乱一蹭,这才起身,端出一副悠闲身段来打算溜出客厅。
管妈把嘴一撇,摇着头走开。
王沐天乖而敷衍地喊人问好。
洪望梅惊讶地问:“为什么?”
犹太人开的旧货铺里,王多颖一进门便看见孙碧凝在那里挑拣衣料。
又是两声枪响,这一回的子弹简直是削着王沐天的头皮呼啸而过的。舞男忍无可忍地大叫:“跳啊!”
舞男马不停蹄地奔到厕所窗边,一把推开窗朝下看了一眼,扭头冲着王沐天一别下巴:“你先下,不要慌。”
“剩下三个人怎么办,谁骑谁不骑?”
“既然我们现在经费充足,应该一人买一部脚踏车。因为我们下面一次行动需要撤退的速度。”
王沐天便一低头,每日都听一万遍的唠叨这时候派用场了,“妈说,爹走了以后,我们家就在啃家底,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样啃,已经把一部汽车啃光了,再啃只能啃房子了。姐姐的嫁妆是不能动的……”
孙碧凝没好气地用鼻孔哼出来:“还什么,不用还了。”
十八岁的王多颖跟弟弟一样有着一头丝绸一样天然卷曲的秀发,她的发色接近柔润的松木,小洋人一样微微发黄,更衬得下颌尖尖双眼大大,两腮肌肤晶莹得仿佛杏仁豆腐,碰上一指头就要颤颤地破了似的。五街四巷里王家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但是在十六七岁少年们的审美眼光中,这等女孩子便过于精致,过于脆弱,在轰轰烈烈的抗日运动时期,像她这样的小布尔乔亚年轻人,从来都是他们的歧视对象。
三伯伯和朱玉琼的声音飘进书房,王沐天埋头盯着铺展在书桌上的一幅山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前的山水疏疏朗朗开阖纵横,很不像出自女人的手笔。瞧着这样的画作的时候,王沐天内心中会对母亲生出复杂的疑问。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琐碎了呢?是一直这样的吗?一直这样的,心里倒搁得下这样的河山!
“我要强,就不会容你这么跟我说话了!你跟我陪嫁到王家,仗着我妈活着的时候喜欢你,抽空子就占我上风!”说着,朱玉琼便真的眼泪汪汪起来。
王家洋房的楼下,参与夜间“战役”的几个战友都还等在那里。王沐天从楼梯口出现,他扬起手里裹着破布包的金条,严肃而得意地说:“经费来了。”
王沐天停住手,没意思地站起身来说:“……算了吧,我不要了。”
朱玉琼看着他的脸,下巴一拧进了客厅:“在家里就闻到黄鱼了是吧?没有新鲜黄鱼不来看我的!”
洪望梅捂着嘴咯咯笑:“告诉我,我又不说出去!”
“人家洪家计较这些?”管妈只差用鼻子哼着,“太太,你也太要强了。”
王沐天犹豫了一下:“我要是不说,你借不借给我?”
王沐天戴着墨镜,走到一面直立的镜子前打量自己,从镜子里看见母亲和三伯伯会心一笑。
王沐天猴子一样躲开,嚷着:“三伯伯戴起来像老阿飞!”
洪望梅愣了,也把声音放低:“你要钱干什么?”
“踩稳了。”舞男压低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他一级一级紧跟着王沐天向下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