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邓朝露他们在湖区里活动了四天,说是调查,其实就是听,就是看,听村民们诉苦,发牢骚,甚至骂爹骂娘骂干部,看村民们在哪打井,打了多少井。按说打井这么简单的事,不用费事就能弄清楚。每年每个村打几眼,哪个位置打,投入多少,水量有多大,村里镇上都应该有明白账。可是没有。邓朝露们在湖区察看四天,仍是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井。先是说没打,一口也没,后来又说是打了,都是干井、死井,不见水,白扔钱。甭看南、北二湖两边的村民为争水打架,为一碗水骂娘,真到了要对付外人的时候,心马上合到一起。那个叫王瓷人的居然直言不讳说,这事得牛支书说了算,别人说都不算。一次次去问牛得旺,要么咧着嘴呵呵笑,要么皱起眉头诉苦。“哪有嘛,哪打嘛,你看看这沙窝,哪能打得出井嘛?打井不是白往里扔钱嘛,所以说县上的政策是对头的,不能往里白扔钱。”
井确实是打了,这是藏不住的事实,邓朝露们看到过几眼今年新打的,但这是井吗?邓朝露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大约六岁时吧,她的家乡龙凤峡也打过机井,谷水地区的技术员带着下游沙湖还有谷川县的农民来打。那井打不到五米,水就往外冒了。不是冒,是喷。一年里龙凤峡一字儿排开上百眼机井,清冽冽的井水让峡里充斥着凉气,夏天都不敢露胳膊。龙水河因了这些井,终年叫唤不停。现在倒好,往下打到百米,甚至二百米,仍然不见水。最深的一眼已经到三百米了,但抽出来的水也只有手腕粗。南湖这边稍微好些,支书牛得旺知道哪是水路,哪不是水路。沙漠里活了大半辈子,沙漠的脾气他最知道。他在上游把有水的地方都打了井,用水泥箍起来,一滴都不让下流,而把根本不可能打出水的地方留给了北湖移民。
邓朝露好不茫然,数字搞清搞不清都没有实质性关系,反正很多数字从来都没真实过。不只是村民们不让他们往清楚里搞,县乡两级干部包括县长孔祥云,也一个劲地打马虎眼。县长孔祥云一见他们较真,马上端起酒杯说:“我罚酒,我喝一杯所长你给我减一眼,直到喝不成为止,这总行吧?”他还真喝,连着往肚子里灌了十好几杯,灌得章岩坐不住了。章岩边上的市水利局总工程师也如法炮制,拿酒恐吓他们,直到章岩答应,数字就按市、县定的办,酒桌上的气氛这才松弛。这样弄去的数字,究竟有何用?但副所长章岩看上去很开心,不止一次说,搞科研就得跟下面打成一片,没有下面的支持,啥事都做不成。
晚上孔县长请省、市、县三级科研人员去唱歌,邓朝露借故不舒服,没去,独自坐在宾馆后面的沙枣林里,沙枣的花香已到了尾声,但还是浓得化不开,她就在馥郁的花香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邓朝露是那种眼睛贼尖嘴却很迟钝的人,什么事到她眼里,真假虚实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但不说,喜欢在心里纠结,疙瘩一样堵着。她对自己所从事的这项工作越来越充满困惑,真的有前景吗?当人对科研虔诚的时候,科研会回报给人类什么?人对科研无所顾忌的时候,科研又会带给人类什么?这是个大命题,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她就开始思考,到现在也没有答案。如果科研没有了求真精神,从事它还有什么意义?邓朝露想起了所里两位所长,秦继舟固然敬业,精神令人钦佩,堪称楷模。可为人太过固执,有时较真较到迂腐,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显出教条来。副所长章岩又太过活泛,八面玲珑,感觉不像做科研,倒像是在生意场上穿梭。尤其这次下来,章岩更是把科学精神抛到一边,完全像个政客。几天的调研让邓朝露明白一件事,县里的意思很清楚,策略也很讲究,就是逼着让上游谷川区(以前的谷川县)还有更上游的毛藏县开闸放水,他们故意制造出水荒,甚至跟龙山那边合演双簧戏也说不定。要不然,王瓷人他们的户口怎么还不落实,市里是有明确规定的,人一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