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嗅他裤角,想摇尾巴,又没摇,抖抖身子,一身乱毛就飞舞在了他裤管处。秦继舟看见堤坝上走来一人,是位老者,颤巍巍的。走近一看,认出是水库管理处的老张头。
“秦教授啊,失敬失敬。”老张头客气着,拿脚踢了一下黄狗,让它规矩点,别乱舔客人裤子。老黄狗委屈地吐了下舌头,伤感而笨拙地走了。秦继舟说:“还没退啊,以为你早退下来了。”
“早就退下来了,家里闲不住,又来了,现在不看水库,看坟。”老张头说。
“坟?”秦继舟疑惑地问。
“嗯,是坟。塌了,老书记的坟进了水,老鼠在里面造窝,跟县里汇报几次,没人管。五斗坟里去年还跑出一窝兔子呢。这人,死了也不安闲的。”老张头说着,引秦继舟往堤坝北面库管处院子里去。秦继舟脚步几次停下,目光长长地伸过去,望住山脚下那片荒凉的茔地。
五斗睡在那里,老书记柳震山睡在那里。当年死去的人,一个也没能回家,全都睡在那里。
库管处已经没几个人了,原来热闹的院子,现在怎么看怎么荒凉。值班的是位小姑娘,她不认得秦继舟,所以秦继舟的到来并没带给她什么喜悦。她抬着目光,忧愁地望着天。老张头跟她介绍了秦继舟,说是省里来的秦专家,当年这座水库就是他指导着修的。姑娘鼻孔里嗯了一声,又把目光伸向天空。她一定是失恋了,或者就是在想,哪天才能离开这鬼地方,到县城或者更好的地方去。玻璃窗户里探出几双眼睛,见是无关紧要的秦继舟,又收了回去,并没人出来欢迎。秦继舟跟着老张头进了房间,老张头叹说:“就这样子了,你全看到了,就这样子了。”
夜里,等老张头睡下,秦继舟一个人摸索着出来,幽灵一般往坟茔那边去。每次到峡里,这道功课总是少不了。有时是一人去,默默地坐半个晚上,摸着黑挨个儿添把土。有时就那么坐着,像是跟他们这伙人生气,尤其五斗,他怎么能那么早就死去呢,不是说要跟他当一辈子伙计吗,不是说要把女儿送到省里读大学吗,还让他亲自教。怎么就走了呢?
夜好浓,浓得化不开,心事也浓得化不开。老了,心事却越来越重,年轻时活得多简单,多直白,现在反而……
到了坟前,坐下,什么也没带,空着手来。以前带这带那,来了就给他们,让他们吃,让他们抽,让他们喝,可他们理都不理他,全都冷着脸,冷着脸啊。现在索性啥也不带,空着手来,看看他们能咋?
先在老书记那坐了坐,想说啥,说不出,全堵在心里。活着时没觉得这人有多了不起,就是后来当了地委书记,也觉得没啥了不起。对他总有意见,对他的建议老是排斥。关于这条河,关于这流域,他提过不少意见,可,算了,人都走了,还说什么呢。不过现在,坐在老书记坟前,秦继舟忽然就糊涂了,是自己过激,还是老书记保守?当年很多争论,很多怀疑,怎么就一一被老书记的话验证。移民是他提出的,老书记反对过,可最终还是移了。上游打井取水也是他提出的,老书记当年坚决反对,最终还是在政策的强压下实施了。于是乎,龙凤峡上游,邓家山甚至更上游处,一年就打出五十眼机井。水滚滚而来,下游浇得那个滋润哟。毛藏高原那边,也未能幸免,当初老书记是坚决反对开采地下水的,是他,过高地估计了地下水藏量,提出了开发上游,涵养下游的理论,结果……
想着想着,他腾地站起来,跳到了五斗这里,骂:“五斗你说,你说啊,真是我错了吗?”不等五斗回答,他就捶起胸来。还用得着说吗,事实摆在眼前,事实胜于雄辩啊。可他想不明白,自己咋能一次又一次地提出过激观点呢,难道他对这条河,对这流域,真如老书记说的,没有感情?
不,绝不!他相信,自己是有感情的,有啊。一股泪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