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生之舞
纳兰容若死了。死于“寒疾”。
时为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相府内外,泪水成河,白绢如雪。进进出出的达官贵人在哀戚之余,都不由地向跪在门外的那个浑身缟素的年轻女子投以惊异的一瞥。有人认出来,那是京城第一名妓沈菀。就在七天前,纳兰公子在明珠花园渌水亭举办的诗宴上,还曾召她献舞。
那是一次盛会,席上除了主人纳兰容若外,还有顾贞观、朱彝尊、梁佩兰、吴天章、姜宸英……都是些著作等身的当世名流,也是纳兰的知己。这样的一些人聚在一起,他们的诗赋言行是可以载入文史的。
那天的纳兰,气度潇洒,文采风流,不啻翩翩浊世佳公子,虽然笑容里时时掠过一丝忧戚,但,绝不是病容。
他是当今天下最富盛名的第一词人,皇上驾前最得宠的心腹侍卫,人称“明相”的当朝首辅明珠的嫡传长子,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如今拥美酒,对美人,以夜合花为题,吟诗会友,怡情歌舞,人生何等得意?
可是就在第二天,明府里忽然传出纳兰公子得“寒疾”的消息。七天后,宣告不治。享年三十一岁。
这是怎么回事?
三十而立,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他十八岁中举,二十一岁殿试二甲七名,中进士,擢为三等侍卫,循升一等,扈驾十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武功高强,箭无虚发,曾为皇上赴中俄边境查勘敌情,风餐露宿,数日行于冰上而不眠,纵然千军万马也未必能令他俯首,他怎么会死于一场小小的寒疾?
七天里,皇上每日三次派太医询病,更在第七天亲赐丹药,派使臣飞马送往明珠花园,可惜药未至而公子已死——死得多么仓促,就像那次聚会来得多么及时一样。
他好像来不及地要赶赴一场约会——是和他妻子的约会吗?
那么巧,就在八年前,容若的结发妻子卢氏,也是死于五月三十,跟纳兰死在同一天。这当真只是巧合?
噩耗传出,举国皆惊,相府宾客盈门,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争相题咏,献词哀悼,经幡素幔将整个相府装裹得如银山雪海一般,水陆道场的诵经声穿街过巷,连绵不断。然而,沈菀却被拒绝在这哀悼之外——她只是一个清音阁的妓女,哪有资格参加当朝一等侍卫的吊唁?让妓女走进相府里来,跟文武大臣们平起平坐,成何体统?
于是,她只能跪在府外头,远远地跪着,望着明珠花园的重楼叠嶂,树冠旗幡,悲哀地垂着泪,想着七天前与公子的最后一次会面——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
钗,梳,篦子,珠花,翠钿,茉莉针儿,凤凰衔红果的金步摇……
妆匣敞开着,仿佛女人敞开的心事,幽丽而精致,闪着光辉。
沈宛坐在镜子前——七天前,“沈菀”还叫作“沈宛”——对着镜子,一样样珍重地拈起,一排排插在鬓上,每个动作都比往常慢半拍,仿佛不是梳妆,而是在进行某种盛大的仪式,鼻尖甚至微微腻出一层细汗来。
倚红从她身后伸过帕子来,帮她轻轻印去鼻上的细汗,笑道:“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做什么这么紧张?”
因为时候尚早,倚红只穿着家常衣裳,却也打扮得花红柳绿的,领口半开着,露出尖尖的锁骨,银红衫子外边扣着墨绿金丝马甲,下边油绿的潞绸宽腿洒花裤子,蹊着一双喜鹊登梅的绣花鞋子,手搭着沈宛身后的椅背,说是帮沈宛妆扮,眼睛却只瞟着镜里的自己,左右端详,叮嘱说:“我烦了老顾几回,他才答应替你安排这次宴舞。如今禁娼越来越严,朝中有品之臣召妓佐酒是违法的,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错过这个村,可没有这家店了。”
“我一定会。”沈宛重重点头,忽然问,“今天是五月二十三吧?”
“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