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碧药
她做就是了,随她做柳絮也好,浮萍也好,只管飞入御廷、舞尽东风去吧,他只想做一个两袖清风的白衣书生,流连于经史子籍间。
难得的是,明珠居然应允了他,并且主动提议:若说是为别的病误了考期,只怕众人信不及,不如说是寒疾,须得隔离,免得过给别的考生。如此,众人方不至起疑。
就这样,纳兰得到了三年空闲。就像一首流畅的乐曲突然中断,弹了一小段间奏,凭空多出了这三年的插曲。
三年中,当人人都在为纳兰的误考叹惋可惜的时候,他却只管埋头苦读、编修、雕印,每逢三六九日,即往徐乾学的府上讲论书史,常常谈到红日西沉,乐而忘返。
康熙十三年,无论对于皇室还是明府,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年。
在这一年里,赫舍里皇后生下了皇子保成,而纳兰成德为了避讳,被改名为纳兰性德。
改了名字的纳兰,似乎连心气都改了。那不只是一个名字,更不仅仅是一个“成”字,那还是皇权的标志。因为皇子叫了保成,成德就只能变成性德,他连一个名字都不可抗争,何况是已经入宫的堂姐呢?
纳兰空若彻彻底底地灰心了。他终于答应娶亲,娶的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一进门,就给明家带来了兴旺之相——这年底,明相的妾侍为他生了第二个儿子揆叙。
明府张灯结彩,新人新事,从此很少有人再提起表小姐。属于碧药的一章,就此揭过了。
但是,纳兰容若,真的可以忘记纳兰碧药吗?
沈菀兵行险招,终于在相府花园里住了下来。一到晚上,西花园的门就关了,偌大园子里只有沈菀和几个丫头、婆子。都早早关了房门,不敢出门,也不敢出声的。
原来,自从公子死后,人们便传说西花园里闹鬼,夜里经过,每常听到有人叹息,偶尔还有吟哦声,却听不清念些什么。人们都说那是公子留恋着渌水亭的最后一次相聚,灵魂还徘徊在亭中不肯离开。
但是沈菀反而喜欢,因为这时候的西园,是她一个人的西园,这时候的渌水亭,却是她与公子两个人的渌水亭。她走在渌水亭畔,自言自语,或吟或唱,回味着一首又一首纳兰词:
水浴凉蟾风入袂,鱼鳞蹙损金波碎。
好天良夜酒盈尊,心自醉,愁难睡。西风月落城乌起。
这首《天仙子》,副题《渌水亭秋夜》,是公子为了这渌水亭月色而写的。当公子写这首词的时候,也像自己现在这样,徜徉荷塘,边走边吟的吧?
他还有过一首题为《渌水亭》的诗:
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
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夕曛。
此外,他还在《渌水亭宴集诗序》中说:
“予家,象近魁三,天临尺五。墙依绣堞,云影周遭,门俯银塘,烟波滉漾。蛟潭雾尽,晴分太液池光;鹤渚秋清,翠写景山峰色。云兴霞蔚,芙蓉映碧叶田田;雁宿凫栖,粇稻动香风冉冉。设有乘槎使至,还同河汉之皋;倘闻鼓枻歌来,便是沧浪之澳。若使坐对亭前渌水,俱生泛宅之思;闲观槛外清涟,自动浮家之想。”
渌水亭诗会,是公子人生在世最后的快乐时光。他当年与心爱的人在明开夜合的花树下许下一世的情话,可是花开花谢,劳燕分飞,却再无莲子并头之日。他选择了渌水亭作为自己对人世最后的回眸,是因为不能忘记那段誓言吗?如今他的灵魂,是在渌水亭,双林寺,还是在皇家内苑的深宫重帷之中?或者,他也会偶尔回来这通志堂徘徊的吧?他可看见自己,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想他?
沈菀将纳兰容若的画像挂在自己的卧室里,每天早晚上香,无论更衣梳篦都要先问一下纳兰:“公子,我这样打扮可好?你看着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