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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若使当时身不遇

    他慢慢学会用左手握笔、举箸,从每一个清霜满地的早晨,到每一个柝声初起的黄昏,弓弦绞在指上,勒进了皮肉,勒进了骨髓。那种痛楚清晰明了的烙在记忆的深处,慢慢的结了痂,只有他自己知道底下的鲜血淋漓。他发狂一样练箭,每日胳膊都似缠了千钧重的铁铅,痛得连筷子都举不起来。左手的拇指上,永远有扳指留下的深深勒痕。

    他停不下来,如果有稍微的停顿,脑海中总是闪现那一幕,那令他无比惊痛的一幕。只有引开弓弦,搭上箭翎,屏息静气瞄准的那一刹那,他的脑海中才会是一片空白,才会有暂时的安宁。他渴求着这种安宁,便如大漠中迷路的人渴望饮水一样,他一箭复一箭,一日复一日,不停的追遂着,永远也不能停息。

    “咄”得一声,羽箭射在鹄上,深深的透过鹄心,尖利的箭镞犹沾有鹄心上的几屑红漆,在日光下闪烁着白锐的寒光。

    满场采声如雷,内官高唱:“皇七子大胜魁元!”少年傲然勒马,眉目间已依稀有几分四哥定淳贯有的那种淡泊,他的武艺已是皇室贵胄子弟中公认的第一,连大将军慕大钧亲自调教的皇六子定湛亦不是他的对手。新科的武状元与他比试骑射,最后也败下阵来。皇帝夸赞他是“吾家千里驹也。”

    这一切都来得太迟了,十五岁的少年对滚滚而来的赞誉和名利,懒怠得不愿略有回顾。

    “天天跟着定淳,也和定淳一样阴阳怪气。”皇二子定溏没好气的挖苦:“瞧他那幅样子,不仅从来没笑过,估计连哭都不会哭。”

    他确实不会哭了,许多年后,当母妃终于寂寞的死去,他也并没有哭泣。母亲身体早就垮了,能拖那么多年全然是一种奇迹。彼时他率着大军出征祁驼关北,大漠滚滚的风沙如刀剑般割过他年轻的脸庞,手中的六百里加急是一道敕令,谥赠他刚刚崩逝的母妃为敬贤贵妃。

    那也不过因为战势紧急,舍鹘回坦部的腾尔格可汗是他的嫡亲舅舅,朝廷两处用兵,不得不对舍鹘虚与委蛇这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当一年后他亲率二十万铁骑踏过茫茫的回坦草原,母亲惦记了一生,他却十九年来从未尝踏足过的回坦草原……金戈铁马,潮水般的大军汹涌席卷,势如破竹,舍鹘的回坦、朝朝、斡尔韩三部俱灭,从此北疆平定,再无边境之忧。

    班师之日,皇帝命太子代自己迎出得胜门,太子欢欣万分的执着他的手道:“七弟辛苦。”

    甲胄铿镪作响,他跪下行礼,语气恭谨的答:“此乃父皇洪福,非臣弟之力也。”

    太子赐宴,犒赏三军。欢呼雷动中太子含笑对他道:“七弟英武,王师终定舍鹘,父皇与我皆可安心了。”他谨声只答了个“是”。他们似乎都忘了,他的血管里头流着有一半的舍鹘血脉,在祁驼关北茫茫千里的草原上,他被称为“初初咯则”,舍鹘话是“狼崽子”意思。据说腾尔格可汗兵败之后横刀自刎,曾经仰天长叹:“既生此初初咯则,诚天灭回坦也。”

    皇二子定溏也私下里说:“这舍鹘杂碎,迟早有日是头能咬死人的白眼狼。”

    那已经是天佑四十三年,皇帝缠绵病榻已经半载有余,皇太子奉旨监国,睿亲王却领着内阁的差事,朝中群臣隐约也分为两派,一派拥嫡,一派拥睿。他虽身在关外,亦隐约听闻一二。

    是日毅亲王定淳在府中设宴替他洗尘,两人大醉同榻而眠。半夜他渴极醒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一盏凉茶,却见四哥定淳在灯下拟着奏折。见他醒来,定淳淡淡的对他说道:“这个折子你缮一缮,明天一早递进去。”

    是辞兵权的奏折,定淳的眼神一如十余年前那般淡定:“如今局势将乱,咱们只能先图自保。”

    他的神色在朦胧的灯下警醒如初,只说:“四哥,我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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