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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众口皆碑,而我今生却与旁人相携赴幽泉。

    卧子,我只能待你来世。

    谦益已缓缓步入水中,我脸上只有宁静和熙的微笑。

    卧子,卧子,你是否在奈何桥上等着我?

    谦益突然回过头来,道:"如是,水凉。"

    我胸口突然一窒,他已经步步退却,直退上岸来。

    我突然觉得无穷无尽的悲哀,我千挑万选,所择的良婿,却原来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逊色于他,到底是争不过他。

    我猛然掉过头去,奋身欲沉入水中。他能逊色于陈子龙,我却万万不能!

    衣袖却被人死死拉住,谦益哀哀地看着我,目光中的了然与通透,却突然令我悚然一惊。

    我以为他不知道,或者,他仍旧是不知道。嫁他之后,他肯让我着儒衣出闺门会客,甚至替陈子龙的诗集作序。他知道?他不知道?可是他目光中只有无尽无际的悲哀。我急促而紧迫地喘息着,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鱼,只想跃回水中。

    他一字一顿,"如是,千秋骂名我来背负。"缓缓道,"史阁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结果如何?是屠城十日,血流成河。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

    我声音凄厉,"任你如斯诡言,亦不过替腼颜出降狡辩。叛国贰臣,你背负得起,我背负不起。"

    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瞧着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说,你恨我不如陈子龙。"一语中的,我全身的气力突然一松。却原来家国只是一个借口,我这铮铮的一身傲骨,只是一个借口,我软软晕倒。

    这一病缠绵数月,病榻之上只闻夜雨凄清,隔着窗儿点滴到天明。窗外是大株的芭蕉,簌簌有声。松江我那小红楼前,亦是植有大株芭蕉,每逢夜雨,卧子总伴我静听那淅淅雨声。我发着高热,那个名字噎在胸口,每次呼之欲出的最后一刹那,总有理智能将之及时拦阻。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药喝下去,高热却总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着,仿佛灵魂已死。

    颊上突然传来一阵清凉,我用仅存的力气睁开双眼,却是那只臂搁静静放在枕上。谦益却远远立在床前,"如是……"

    我终于落下泪来。争不过,争不过,这许多年来还是争不过一个他。那陈子龙是我命中的魔障,避无可避,无路可逃。我慢慢伸手握住臂搁,像是想握住梦中的过去。谦益只是望着我,一刹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身子渐渐起复康健,山河却早已变色。谦益奉了满清的诏书,北上为官。

    我盛妆相送,却身着一身朱红。谦益变了脸色,那些来送他的新朋故友也变了脸色。朱红,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记耳光掴在他脸上。我痛意而决绝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静下来,仍是那种了然的淡定通透。

    我从心里憎恨这目光,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错了,他错了,我们两个都错了。既不能为国,亦不能为家,这俗世令人厌倦透了。

    我开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当着他儿子的面与人调情。钱公子气得要鸣官究惩,我只幸灾乐祸地瞧着归家未久的堂堂钱尚书。

    谦益淡淡告诫其子:"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

    轰然便是一败涂地尽失城池--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割袍断义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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