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那年,我当了生产队指导员,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一个生产队57户人家,每年的工分分值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的能力和努力,他们的生产和生活都要由我负责安排。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我勉强胜任了,但是感觉很痛苦,清楚地意识到自身能力的限制,意识到人民公社体制造成的惰性,对中国农业和农民生活改善的前景非常悲观。
同时,我在艰难困苦中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面,原来我并不是自我想像的那个样子,原来我身上有许多我根本不知道的暗处,原来我的本性与想像中的样子相去甚远。这些看法也影响了我对别人的看法,对一般人性的看法。
上述理论的无力和缺陷,一直是我努力填补或重建的。从上大学到现在,我觉得自己一直在做这类事情。我关注的与其说是中国历史,不如说是对中国社会及其历史的解释。我在应对自己的失败,努力在失败和崩溃后重新站起来,重新找到可以把握真实世界的观念。在这个意义上,插队生活对我影响非常深远,直到现在,我仍在应对二十多年前的失败,仍在对这个失败做出反应。我知道,在很大程度上,这不是我的个人问题,我的特殊性中,高浓度地包含着普遍性。
孤云:这样的经历,在你们这代人里并不罕见,但你好像得到了更多的感悟。
吴思:自我感觉就是大开眼界,有了理解重大历史变革的感性基础,形成了对重大问题的直觉,因此就有了拿出自己的答案的勇气。看看那些表达我们经历的老词语,就不能不对时代和社会的巨大变化感到惊讶。从“红卫兵”到“插队落户”,从“人民公社”到“生产队指导员”,我使用的重要概念及其所指,几乎全部消失了,每个概念都需要解释,还要有许多制度性介绍才能被后人或外人理解。沧海桑田般的历史变迁,就在我们的生命历程中发生了,就在我们眼前发生了。
血酬定律:以生命换取生存资源的过程
孤云:及刚出版的,正是你多年来对所关注的问题,往中国历史传统探寻的结果吗?你是否认为,中国历史犹如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看到我们身处的社会的影子,并可从中找到问题的答案?
吴思:我独立完成的第一本书是《陈永贵沉浮中南海——改造中国的试验》,那本书直接探讨了学大寨运动和人民公社运动失败的原因。如果满足于追究这种失败,对我来说,一本书就够了。但是,改革开放之后,我们又遇到了大量新问题,新老问题交织在一起,需要一个更深广、更有说服力的解释,需要重新建立一个解释力更强的框架,和就是这种努力的一部分。
“历史是一面镜子”这种说法并不错,但是还不够准确。镜子是身外之物,而历史是我们的昨天。昨天没睡觉,对今天是有影响的。小时候没上学,对成年后的生活和处境是有影响的。祖上溺水而死,后代对游泳的态度便与常人不同。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是我们今天生活的一部分。至少,我所关注的历史是这样的历史。
孤云:“潜规则”一词的贡献在于,它提供了解读中国社会的新视角,也是一种新工具。通过这么一个高度概括的词语,历史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官场运作规则,有了“明白”的解释,从而形成一套有别于“正史”的新话语模式。这很重要,因为,“潜规则”所指的那些东西,一直不为正统历史学家所重视,或者是有意忽视。你觉得呢?
吴思:确实有“话语模式”的问题。中国的史家前辈对潜规则运行的记录并不少,也做过表达和概括的努力。孟子就说过“非礼之礼,非义之义”这种东西。但是,中国传统的历史理论或社会理论并没有展开这方面的分析。不仅这方面没有展开,比起上个世纪西方传入中国的各种社会理论和历史理论来,儒家的许多见解都处于混沌未开的阶段,许多萌芽没有长大,许多枝条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