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殇
一
人的记忆宛若幽静的深潭。这深潭平素微波不兴狂澜不起,偶有感应的石子投来才会浪翻波叠,让人遥思绵绵。
也许因我曾多次目睹渔民对鲸们神抵般的膜拜,也许因我刚参军时所在部队曾用岸炮劫杀过一头巨鲸,故而近年来,每当我从电视里看到有关鲸类“集体自杀”的图像,都不免黯然神伤,面对鲸鲵尸陈海滩的惨状,我心灵的弦索禁不住悚悚颤栗。那“集体自杀”的用语听来分外扎耳,令我无论如何也难苟同,遂坚意为逝去的鲸们写一诔文,以鸣鲸之冤,以喊鲸之屈。
科学判定人与兽的主要界桩是“有没有思维和意识”。鲸虽是高智商的动物,又是万千生灵的荦荦大者,但迄今为止,人类除自身外尚未发现任何一种动物具备思维能力。鲸绝不会有自杀意识,自杀的专利只能属于人类。
人自杀的手段不知凡几:跳井、投崖、悬梁、吞金、饮鸩酒、食砒霜……这些老法子沿袭古今;而科学的发展又为今人的自杀拓宽了途径:卧轨、触电、引爆、枪击、喝农药、服安眠片……人自杀的诱因更是含宏万汇:樊于期甘愿借头颅给荆轲是为了刺秦王以报仇,项羽刎剑别姬是因了垓下之败,杨继业撞碑是为了保全名节,李香君血溅桃花扇既有对爱情背叛者的鞭笞又含对权贵的轻蔑,希特勒自毙是惧怕全人类的公判,海明威自戕是为了摆脱病痛的折磨和无尽的苦恼,老舍投湖是对文化专制的无声反抗,王宝森饮弹是因深知自己积恶成殃,罪不可道……这些自杀,或高尚或卑劣或悲壮或凄婉或美丽或丑恶,透过这些自杀,人们既看到了良心的奔驰,又瞥见了恶魂的消散。
应该说,不管采用何种手段因了何种缘故自杀,都是自杀者经过反复思维后做出的最后抉择。我看,倘若鲸会自杀,那么最先登上月球的应是比人类早诞生八千万年的鲸,主宰这个地球的也应是重于人体千倍以上的鲸。
鲸没有改造自然的抱负,更没有征服宇宙的狂想。既然无政治目的、无经济追求、无文化积淀的鲸类不会自杀,那么,是哪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力量,把鲸这上苍的杰作、生命的奇观,即将拖进永恒的寂寞呢?
二
大海有着人类永远读不尽的大深奥。
那从天外滚滚涌来的蓝色诗行,那发出炸雷般声响的白色标点,是造物主赐给人类的一部不朽的史诗。
面对大海,华夏祖先曾用想象的经纬编织出许多美妙神幻的童话,也对巨鲸这天地间最大的精灵,给予图腾式的敬奉。
汉代称鲸为(鱼畺),疆者,大也。《说文·鱼部》云:“(鱼畺),海大鱼也。”曾使洛阳纸贵的左思在《吴都赋》中亦云:“鲸从京,京大也。”然鲸到底有多大,有何等神威,古人曾进行过诸多匪夷所思的猜度。晋人崔豹于《古今往》中这般描绘鲸:“大者长千里,小者数千丈,一生数万子……鼓浪成雷,喷沫成雨。水族警异皆逃匿,莫敢当者。”至宋代,人们还把海潮涨落归因于鲸的出没。《尔雅翼·释鱼三》中对鲸更是张大其词:“其大横海吞舟,穴处海底。出穴则水溢,谓之鲸潮,或日出则潮下,人则潮上。其出入有节,故鲸潮有时。”晓得潮涨潮落乃因月球引力所致的今人,对古人关于鲸的妄说难免会哑然失笑,但正是有了先人对鲸的敬畏和讴歌巨大生命的纯情,才使鲸们得以在大洋里度过了漫长而美妙的时光。
近三个世纪以来,由于人类贪婪地对鲸类“庖丁解牛”般的分割和利用,迄今已对鲸的沉浮食栖,骨骼脉络乃至生活隐私,了解得纤毫无遗。鲸曾是一个兴旺鼎盛、绵绵瓜瓞的家族。鲸分两大类:口内无齿有须者日须鲸,人群中的美髯公们仅把胡须作为显示威仪的装点,而须鲸之须则是须鲸不可或缺的滤食器官。须鲸中有蓝鲸、长须鲸、座头鲸等凡11种,其中蓝鲸是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