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盐水的?那是他们的眼泪啊。你们可别小看这些苦盐水水,人有心,地有情,第二天,这些水洼里就生出一层绿气儿来。没过晌午,水渗完了,绿气儿变成了一片片的千叶蒿子。比起沙芭、黄刺,那可是骆驼的好食料,就好比吃惯了糠皮馍馍的人,吃起了油漉漉的抓饭。我的骆驼高兴,我也高兴。后来,那些人不声不响地走了,连句话语儿也没留下。他们走了我不挡,可千叶蒿子也没有了,像是绿气儿是他们的影子,跟着他们走了。我的可怜的骆驼,吃不上了白面抓饭,再回过头来吃那干死活噎的糠皮馍馍,瘦了,老了,一峰接一峰地死了。
我又问伤感的老人,可曾见到一条凶悍的黑狗?可曾见到一个穿皮袍的老妇人?——
打老远见的,老的少的分不清。狗倒见过。好狗,着实凶,咬死了我的三峰骆驼。狗日的,也是饿疯了,一天把一峰骆驼吃了个净光,三天吃了三峰,他们再不走,骆驼吃完了,还要搭上我这身老筋老肉哩。你可别说狗不吃人。那狗,如狼似虎,就是吃人的兽啊,叫它吃了划不来。明天,邬塔美仁来叫我的时候,我还要去打仗哩。
我累了,心力交瘁,似乎再也没有力气原路返回了。我住在牧驼老人的毡房里,沉淀着我的失落,发现往事已经苍老,如同老人的皤然白发,在随风飘曳的过程中渐渐稀疏了。不必惆怅,不必回想,要像老人那样为明天活着。老人总是等待着明天。他告诉我,他的乡亲们全都住在骑马走一天才能到达的琼兹库勒湖边。那儿牧草丰美,神山护佑着绿野。湖边炊烟,湖边的芦苇,湖边的姑娘,谁见了谁眼馋。大荒原的男人,那些勇敢的骑手们,终生的使命就是保卫草场、财产和女人。明天当他的美丽的女儿邬塔美仁扬鞭策马从东方出现的时候,就说明新的草山纠纷发生了。他要把驼群交给她,自己赶赴家园,去尽一个男人的职责。他是一个老骑手了,无数次的战斗使他遍体伤痕。他脱光了上身向我炫耀那些刀伤、鞭痕和烙铁的印记,向我炫耀少了三个指头的那只手和少了一只耳朵的半张脸。我愣愣地望着,仿佛看到积石大禹山脉中坍塌了半边山体的拔断筋正以形销骨立的形态步步升高,直指太阳。太阳收敛了金光,凸突着黑色耀斑,一再地兆示着地球的灾难。一股黑色的旋风席卷而来,卷走了森林,卷走了城市和乡村,卷走了所有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的女人。队列整齐的大荒原的骑手们带着辉煌的创伤,走向天国的凯旋门。他们的进行曲便是苍家人的哀歌:
那一边是黑田地哟,
我带着月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月亮的故乡女人的家。
那一边是男人们哟,
我带着鹿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男人的故乡野兽的家。
我想,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大荒原骑手?或者,为什么不是一个苍家人的走狗呢?如果是,我有没有勇气去杀死那些来掠夺和侵吞家园的人,让他们血流成河?我会不会光荣地死在战场上,戴着满身的勋章进入他们史诗般的传说?不会的,一切都是近乎谵妄的幻想。时间已经证明过了,我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无论我处在宁静的山野,还是处在喧闹的城市,命中注定的我生活的主要内容,便是逃命、逃命、逃命。
明日复明日,他的美丽的女儿邬塔美仁依然隐身在另一个等待中的明日里。也许这仅仅是一个自欺欺人的骗局,是一种老人虚设的期望。在他永远的孤独中,邬塔美仁永远不会出现。你在骗我,是不是?我的苍颜白发的年迈的男人。我的疲累正在消逝,体力已经恢复到足以使我走过这片半荒漠地带的程度了。我为什么还要逗留?难道我也在等待邬塔美仁的出现?我相信苍家人的灵魂在冥冥中注视着我,他们是不赞成我去等待一个陌生姑娘的。我又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