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又要回到那个剥夺了我的生存权利的城市里去了。依依不舍,依依不舍。我说,苍家人,看着我,如果我应该回去,今天,下午,祥云飘过头顶,碧空一派晴和,风住,沙静,土不飞,石不走。
连日大风,数百里沙尘弥漫。刹那间,天上有了一块圆洞似的碧净,迅速向四周扩展。啊,蓝天,白云,风日宁和,驼群在安详的荒凉中缓缓移动。我背起了我的行囊——老人为我准备的半布袋干肉和奶疙瘩。
走向太阳的是我,走向命运的是我,走向女人的是我。我不是童年揣度情欲的我,不是积石大禹山脉中挥洒情欲的我,不是在城市的威严中抑制情欲的我,不是在漫漫长途中寻找情欲的我。我要重新做人。我渴望脱胎换骨。给过我太多温情的早逝的森林,教会我坦诚和高尚的迷雾中的苍家人,请允许我跪下,允许我枯瘪的双眼酣畅地流出血红的泪水。当一声真诚幽婉的祷告划破时问的静穆,当不幸的大地超然升起,托出一片新生的荒凉的时候,我相信,我已经是一个弃儿了。我不再有对人的礼赞,不再有身处高树浅草中的那种英武之气,不再有向危难和死神索取赌运的梦魇之时,不再有让生命大放光彩的忘我献身的一刹那了。阿门。
就这样,在心灵深处刮起的一阵风暴中,我离别了老人一样没有半点朝气的卿卿吉尔玛。
那铁门关闭着,一坨一坨的锈蚀的花斑卷起一层层青色的漆皮。铁门边有一扇木板小门,进去有一间房,穿过房子是一道栅栏,由专人把守着,时开时关。要想进到里面去,铁门是不算数的,这栅栏才是进出的通道。栅栏上焊接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架。东方红医院,青海省级别最高、医道最高、门槛最高的救死扶伤的所在。
我是来过这里的。十多年前,我来这里进行体格检查。那时,参军,打仗,反修防修,保卫祖国神圣的边疆,还有,穿着黄军装,戴着红五星,耀武扬威地行走在大街上,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为了政治审查合格,我毅然和作为反革命的父亲断绝了关系。后来父亲被狂喜推下了大楼,他单位上的一个老处女借了一辆架子车拉他到这里来抢救。我刚从积石大禹山脉回来,犹豫着是否去看看父亲,和他恢复关系。拖了几天我才踏进医院的大门,可当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在太平间里了。我当时想,也好,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证明生了我养了我的人都已经不存在了。我不是人养的,我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我呀,一个铁石心肠的男子,试图抛弃一切情感的纠缠。可我做不到。我和女人有感情,和野兽有感情,和过去的点点滴滴都保留着一种形灭神在的联系。现在,我又一次来到了东方红医院。我相信这是由于苍鬼伴我生活的结果。在红红的家里,在梦中,苍鬼的唆使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明确过:去吧去吧,去东方红医院,那儿有你的过去——你的邬塔美仁。她是去守护父亲的。她父亲那个勇敢的荒原牧驼老人正在接受手术治疗。
去医院探视病人就像去监狱探视囚犯一样困难。只有在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才可以得到把门人的许可,从那道栅栏走进医院。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会走近病人。在一楼外科病房的穿廊门口,穿着白大褂、假装成医生的公安人员拦住了我。
你是谁?你和他怎么认识的?你来干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晕头转向。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忘了和他是怎样认识的,更搞不清楚我来干什么。我自然没有得到探视的机会。我拐出住院部的楼门,伫立着久久不肯离去。我琢磨他既是病人又是受到控制的犯人。他身上一定有不便让外人了解的秘密。而我,如果不能解释我对一切秘密的好奇,我就会丧失我的生理功能,尤其是性功能。我望着紧挨楼门的一扇窗户想翻进去,可没有一扇窗户是开的,也没有一块玻璃是破的。我想我是不是用砖头砸出一个可以自由出入的孔洞,我觉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