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户下的那个异族姑娘是不会出卖我的。是的,她只会帮助我。她就是我曾经臆想过的邬塔美仁。但当我走近她时,我便觉得重要的并不是看望她父亲。鬼使神差,我是来见她的。她那美丽的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我多少有点激动。我看到她有一双多么粗壮的大手啊。那双手正在将一根劈柴塞到铝锅下面。铝锅用一些石块支撑着,从锅盖缝里冒出的热气中我知道,那是一锅还没有煮熟的羊肉——
邬塔美仁。
她吃惊地站起来——
你是谁?
怎么人人都要对我提出这个问题?我说,我认识你父亲,所以也就认识你。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她的冷漠告诉我,她并不愿意接受这种事实,况且也许并不是事实。别这样,我的卿卿吉尔玛。尽管女人在我心里留下的是一道又一道坚实的阴影,但你没有。你是西部的太阳,看得见,摸不着,很近又很远。再说我也不想摸得着。我不愿像对待别的女人那样,把手伸向你的身体,尽管我在猜测你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会带给我苍女西乐般的犷悍的异味。我说,你在守护你父亲,你父亲吃不惯医院的饭,你父亲老了,他最最需要的并不是食物,而是女儿体贴入微的温情。我说对了,她就点头。我又问她,你父亲到底怎么了?她神情哀哀的,低头望着窜出锅底的火苗。我又说,我是来看他老人家的。凭我温和的态度,她对我的戒备顿时少了许多。她告诉我,父亲的左腿被他们打折了。我问,他们是谁?她说,汉人。我说,又是为了争夺草场?她点头,又摇头,说,不是争夺,是保卫。国营农场把草库伦圈在我们的地盘上。我们的人集合起来,去农场场部要求他们拆除草库伦。他们不答应。我打断她的话说,你们就自己动手砍断了草库伦的铁丝网是吧?于是就发生了械斗,肯定死了不少人。她抬头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问我在哪里工作。我告诉了她,又问她晚上在哪里住宿。她说,学校。我这才知道,她在省师范大学成人班读书,已经一年了。
仅仅是为了融洽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为下次见面作铺垫,我立刻转身,去医院门口的一家回族食品店里掏尽了我带在身上的所有钱。等我把拎在黄色塑料食品袋里的两筒麦乳精和两斤蛋糕递到她面前时,我就明白,我已经取得了她的信赖,我可以去我的母校拜访我的姑娘了。
但是,平心而论,我并不想得到她,至少那一刻我没动那些下流的心思。一种莫名的神秘力量不可抗拒地驱动着我向她靠近,并希望得到她的赞赏。好像我和她真的是同宗,我真的是他们的人,和他们具有共同的愿望,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孤独。
羊肉熟了。她要去伺候老人的吃喝。我离开了医院。回望着医院门边的白色招牌,我愉快地唱起了那首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感谢冥冥中的苍鬼,它使我有了一个如此美妙的瞬间。我觉得我毕竟是人,我有了与女人接触时的崇高。
一个星期后,我在母校找到了她。我说,我是来学校办公事的,顺便来看看她。她又相信了,毫无戒备地要把我从校园的林阴上领到她的宿舍去。讨厌的就是她这种无可防范的态度。它让我意识到,如果我对她怀有一种卑琐的愿望,那就是对苍鬼的亵渎。无所不在的苍鬼,神圣的森林一样深沉黯郁的苍鬼,并没有启示我去发展与一个荒原姑娘的以肉欲为目的的爱情。我不敢胡来,我懂得满足后的灾难将是世纪末的来临,至少内心是这样。如同积石大禹山脉中的苍家人对祖先发祥地卿卿吉尔玛的期盼,错误不在期盼,而在于走近它。我说,我们还是在校园里转转,说说话,我就回去。
轻风淡淡,新疆杨佛手般的阔叶一个劲地飘飘飘,半是绿色半是银色的闪光组成一片斑驳陆离的网,漫漫漠漠地拉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