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蝉说:“夜哥,夜哥。”夜郎说:“你说话嘛。”阿蝉还是看了看夜郎,爬过来还摸了一下夜郎的脸,终于证明了一切在现实中,就说:
“你把我吓死了。”夜郎发笑,笑的是今夜那个放枪人没有放枪,却使阿蝉失魂了,说:“你不是不怕鬼吗?鬼才要来的,这一停,看不见了。”阿蝉说:“你这吹的什么?”夜郎说:“埙。”阿蝉说:“埙这么怕人的!”夜郎说:“你听出什么来着?”阿蝉说:“我只觉得我糊涂了,我好像在一个山沟沟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下着雨,路上泥又深,走一步听见身后还有谁也走一步??远远的崖畔上有灯,孤孤的一颗灯,狼也开始叫了??”夜郎说:“阿蝉还有音乐才能!将来了到我们戏班去学乐器去。”就蹲下来点火烧纸。
夜郎看过电影,电影上似乎放映过西方鬼节的情景,那是家家刻了南瓜,点了鬼灯,所有的人,男女,老人和小孩,都从屋里走到街上,穿乱七八糟的怪衣,戴五色六彩的面具,装扮了各式各样的鬼。人突然在这一夜都成了鬼,鬼没有一个是美丽的,都面目可憎,狰狞暴戾。夜郎想,真有意思,中国的鬼节却不一样,鬼永远是鬼,人永远是人,人鬼不能混淆。人怕鬼,也厌弃鬼,虽然自己的亡去的爷娘老子都是鬼,惧怕和厌弃又无法摆脱他们而产生敬畏,说是一种孝道,实则是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罢了。夜郎默默地烧着纸,蹲在一边的阿蝉在一眼一眼看着烧着纸的夜郎,心里仍充满了恐惧。这一个夜里,天奇怪的阴黑,没有月亮,有风,风不大,该是鬼行走的好时候;城市里没有坟墓,鬼不能如在乡下在自己的坟头接受活人的贡献,鬼是游荡的,如街上游荡的人。阿蝉不明白的是,这一夜要祭鬼,为什么却不让亲戚的鬼进家门,都要到楼与院前的十字路口,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烧纸呢?远远近近的巷道的烧纸火光中,人影在晃动着,都在地上画圆圈,这是为了防止混乱,还是画地为牢,这一片地就属于某一个鬼了?阿蝉能听到的,似乎是鬼在城墙下的街巷胡同,院外楼前,热闹地跑,像体育馆里举办了摇滚音乐会,里边的演出已经开始了,外边的人在跑着喊,大步小步地不停,甚至能听到鬼们在得到了钱后嚯嚯而笑,或用指头蘸了唾沫,背过身急急地清点款数,硬的钱纸在塞搴哗哗地响。而城墙头上鬼少,又孤寂,悄悄地是已立在了那截女墙边,还是坐在了那摇动着一根枯茎的地砖块上?
那一刻里,火的亮光照在夜郎的脸上,他默默地祷告着自己的父亲,他希望在他念叨着父亲的名字时,父亲就会从千里之外的那个黄泥岗上的坟丘里赶来。风吹了一下,纸一直暗红,突然嘭的一声,像憋了一口气,纸堆腾起更大的明焰,如花怒放。夜郎的头发忽地多起来。他知道父亲是赶来了,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头发,头发竟吧吧地有火星。这响声阿蝉也听到了,也看到了小小的灿烂的火星,她叫了“夜哥!”夜郎没敢回应,已明白自己的不孝——是不能用阳气吓骇亡父的。便将一直跪着的单腿变为双腿下跪。双腿下跪的时候,左膝盖正跪在了一块瓦砾上,垫得生疼,他没有移动,定睛了看纸变红变黑变白,然后袅袅起飞,有几片落在脸上,像烟盒的锡纸在墙上吸着,久久不坠。这一定是爹的舌头了,在吻自己。他拿过了阿蝉带来的小瓶白酒,说:“爹,城是人家的城,儿子只能招你到城墙上来,钱你就收去花吧,酒还是我喝了!”撮起瓶子咕嘟嘟全灌了下去,突然泪水婆娑,想到了遥远的故乡,遥远的岁月。
——爹死的时候,他还小,他没有哭,头上的白巾,白巾沿上缀挂的一串棉球挡住了眼睛,他走在出殡队伍的前边,被教导着抱了纸灰盆,率领着哭天嚎地的众亲戚去村口。他的堂哥要他一定得哭,说不哭是招别人笑话的,亲儿子难道不哭自己的亲爹吗?!他也决心要哭,却随着响器一响,怎么也哭不出来,越是要哭越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