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哭声和眼泪,直站在了十字路口,堂哥在后边拧了一下他,他还是哭不出来。端了纸灰盆要摔,堂哥又说:用力摔,摔得越碎对你爹越好,再不会为牵挂家里而灵魂不安。堂哥说罢了还捡了一块石头放在路上,他就将盆子朝石头上摔去,但目标不准,幸好盆子还是碎了。孝子不哭,着实让村人耻笑了多年,直到爹过三周年忌日,娘和他去上坟烧纸,从弯弯曲曲的田埂上往坡根走,荒丘上长了一蓬荆棘,荆棘没有开花,只有被雨水淋腐了的已贴在荆蓬上如一道道白印的幡纸,田野里的麦子已经起身,有兔子跳跃远去。他问娘:这地里怎么不长包谷了?娘说:“种的麦子当然长麦子呗。”他说:“那么,是种什么长什么吗?”娘说:“乖。”他就说了:“爹埋在这里怎么不再长出个爹呢?”娘说:“爹永远是没有了。”他在这时是哭了,爹死过三年他才真正哭了。
现在的爹,随他来到城里,爹的鬼是游荡的鬼。夜郎在默念着爹的好处,觉得对不起爹,请爹原谅他,他还要留在城里!夜郎这时想起了中学课本上曾经学过的“精卫填海”的故事,但爹并不识字,不知道什么是精卫填海,他就叽叽咕咕给爹在那里念说起那个故事来了。
烧完了纸,两人往回走,阿蝉问:“夜哥,你刚才烧纸是在念说什么了?”夜郎说:“我给我爹说话哩。阿蝉,你学过‘精卫填海’的课文吗?”阿蝉说:“学过。”阿蝉就背诵道: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乌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谈;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夜郎说:“你还行么,我就给我爹说精卫的故事哩。”阿蝉说:“给你爹说一个小鸟的事?精卫填海,那多徒劳无益的,给你爹就说这些?!”夜郎说:“你懂个啥!”不理了阿蝉。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嘎地就在前边停下,车里走下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朝他们锐叫了一下。阿蝉还以为这女人是认识夜郎的,回头看去,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持着手机的男人在那里淫淫地笑,揽了那女人的腰往近旁的酒楼去了。从大街往西的窄巷里,两旁的槐树浓荫交错,路灯在浓荫里激射如云中的阳光,树后檐墙的黑暗处,有人在拥抱。远处的水管下水流哗哗,是倭腰的老妇人在洗衣服。一群赤着膀子趿着拖鞋的闲汉横着过来,叫嚷着你赢牌了就得请客,那东胜街夜市上令狐家的馄饨馅嫩,卖馄饨的小妞更嫩。早五点,照例是小院子里的吵闹时分,先是楼下院门角的那家癞疮秃头,烧起了墙根下煮鸡的锅灶,火光明亮地照闪着每扇玻璃窗子。这是陕南山区的灶型,西京城里不可能再有第二,灶道长若三米,斜坡而上,依次安有三口大锅,一把火在下边的膛里烧起,三口锅同时受热,热烘烘的腥臭味就弥漫院子,烟也随着院墙往上爬,浓重的黑烟溶入夜空。秃头老婆是白日在街上摆烧鸡摊的,秃子只管去收购鸡,收购了在院子里拔毛剖肚,天黑下来,穿一身拈绸褂儿,灰不灰白不白的,戴一个小小的草帽,挎了背盘去沿巷叫卖。昨天晚上,又收购了几大筐鸡在院墙根的,夜郎回来后听见小李在和秃头谈话:“又弄到死死鸡了?”“话可不敢这么说的!”“算我不会说话。杀鸡怎么鸡不叫唤——哑巴鸡?”“用竹棍捅鸡耳朵,来不及叫就咽气了。”“你脚底好着的?”
“好着的——啊,你骂我?”“我怎么骂了?”“你要说是‘头上生疮,脚底流脓’?!”“这是你说的,怎么算我骂了?”这秃子住在院里,是全院的灾难,也是周围人家的灾难,居委会已经来干涉过几次了,但房东没意见,秃头的房租比所有客户高出一倍的。秃头只是悄无声息地烧自己的火,小李就起来了,他是一边把屋中的青菜往三轮车上装,一边开了水龙头,拿长长的皮管子往菜上浇,一边嘴里小声哼豫剧《周仁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