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喧哗中的冷寂
是西式,下午还要喝红茶,进点心。她还学会了泡澡,天天使用浴巾。女佣每天替她将内衣外衣都熨得平平整整。换衣出门,周身都觉得舒展。
但是水上灯的心情却一直舒展不开。她无法让自己更快乐。有一晚,她居然梦到水文,他站在街角,望着她走来,然后迎了上前,说好久不见了,一起喝杯茶吧?水上灯顿时吓得一身冷汗地醒来。李翠说,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经有了多少人的血。水上灯不敢数,如果数过之后,她想她一闭上眼睛,他们就会排队前来。
水上灯终于找到了魏典之。魏典之因儿子已死,无心生意,绸布店也已典当,曾经痴迷的汉剧不听也不看了,整个人都仿佛苍老十岁。水上灯见到他时,他正坐在炭炉前耸肩抱臂地烤火。
见水上灯衣着光鲜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不惊不乍亦无欢喜。水上灯心里一凉,知他是悲进了骨头。便说,魏叔,您可不能这样。魏典之说,我能怎样?混日子等死罢了。儿子死了,我还活着,这不没道理吗?水上灯说,魏叔,我知道你儿子是抗日死的,他是英雄。魏典之说,英雄死了,给我一个匾,不说话不咳嗽也不跟我逗个嘴,我要它有什么用?我还是想要一个活的儿子,哪怕他不是英雄也好呀。水上灯说,这都是日本人作孽。可是也亏了你儿子他们,不然,还有多少人家的儿子得死呀。魏典之说,就是这么想,才能想得开呀。你找仁厚?水上灯说,是呀,魏叔,还是你懂我。魏典之说,仁厚替我家东明报了仇,他是提着命去干的这一票,我要谢他的恩,可我也找不到他人。
水上灯得到的消息依然是失望。
1946年的春节伴着鞭炮来临。几场大戏演完,各各回家过年。水上灯给女佣放了假,在屋里独自呆了半天,忍受不了喧哗过后的清冷,便上街买了些年货,跑到大夹街的林上花家里。水上灯说,让我跟你们一起过年吧。
水上灯为林上花母女添了新棉衣,还带去几个烛台。林妈抱着水上灯哭道,我家花儿有你这么个朋友,这辈子也值得了。水上灯说,我自小父母双亡,既无兄弟也无姐妹。只有在戏班时,花儿拿我当自己妹妹一样照顾我。我现在是拿你们家当我家,拿您当我的亲姆妈,拿花儿当我的亲姐姐。你们收我,是我的福,不然我一个孤人,朝哪里去呀。说话间,水上灯想到自己果然就是一个孤人,果然也只有林上花家这一个去处。眼下自己就算再红火,又如何呢?想罢不禁眼泪汪汪,汪了一下,就哭出了声。
天气很冷,板皮的屋子,挡不住严寒。墙上糊着报纸,但一些细缝已经被挤进板皮的风刺割了开来。只有上身可动的林上花坐在火笼里。这是一个用木头做成的四方木笼,林上花坐在里面,而火盆便放在她的剩余的腿下。
水上灯走过去。林上花说,水儿我其实很少看到你哭,你怎么了?水上灯说,我也不晓得怎么了?林上花说,我知道你哭什么,因为陈仁厚一直没有回来是不是?
被林上花点破,水上灯眼泪便又哗哗地往外流。林上花说,要说比你更应该哭的人是我。你的男人没回来,但以后还会回来。如果永不回来你还可以有新的男人。而我呢?腿没了,就永远没了,它再也不会回来。也没有新的可以长出来。我成天像个傻瓜一样呆在家里,你说,我是不是更该哭?水上灯想,说得也是。林上花说,但是我不哭。因为我有一个不哭的理由。过年了,我老娘在,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哭,就过不好年。水儿,给你一个经验,但凡想哭或想死的时候,给自己找一个不哭以及不死的理由。我妈是我不哭的理由。而我,就是你不哭的理由。
水上灯望着林上花,无话可说。她想,可不是?比她更有理由痛哭的人,是林上花。才二十几岁,就只能这样活着,那样的痛苦又是何等沉重。
晚上,水上灯就歇在了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