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
朋友,他活着,可以享受你的奉献,应该是一件同样幸福的事。
“他们那一代的事,今天的人不但不解,”有一次和亮轩在电话里谈起,他说,“而且也不能想象。”
真的,在观光饭店饯行,指定喝某个年份的白兰地,谈某某人的居留权,谁能了解那个以血相交的一代。
史先生上就受过洗,他一直不是那种打卡式的标准信徒,然而他私生活的严谨,他的狷介耿直,期之今世能有几人,在内心深处,他比谁都虔诚都热切。
他初病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给他,附了一篇祈祷文,我没有告诉他祈祷文的作者是我,我不惯于把自己的意志强烈地加在别人身上,但他似乎十分快乐,他说:“那篇祈祷文真好,我已经照那样析祷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要儿子给他买一本笔记簿,那篇祈祷文抄录在第一页上:上帝,我是一个渺小的人
但仍然懂得羡慕你的伟大
上帝,我是一个常犯错的人
但仍然渴望去亲近你的圣洁
上帝,我是一个脆弱的人
但仍然向往十字架上救赎的爱
上帝,我的生命短暂如一声叹息
但永恒在你
上帝,我不知何所归依,如风中一苇,
但看见你,弱草亦化为芦笛
上帝,别人只能看见我昂然站着的身影
你却窥见自内心深处向你膜拜的我
我趁香港开会之便买了个耶路撒冷的橄榄木做的十字架送给他,木纹细致古拙,他很激动地抱在胸前,摩挲着,紧按着,那一刹间,我觉得他握着的不是一个小礼物,而是他所爱的一个生活模式——他一生都在背负着十字架。
他一再向我道谢,说我给了他最贵重的礼物——其实和他所赠给我的相比,我什么都没有给他,他给我的是他自知不起后仅馀的健康,是他生命末期孤注一掷的光和热,我无法报答他相知相重的情谊,我只能把自己更多地投向他所爱过的人群。
1977年2月14日下午3时50分,他闭目了。
有些人的死是“完了”,史先生的却是“完成了”,他完成了一个“人”的历程。
《严子与妻》的配乐,并非他最后的绝响,因为真正的弦音在指停时仍琤琮,真正的歌声是板尽处仍缭绕,史先生留下的是一代音乐家的典型,是无声的大音,沉寂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