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
最熙攘也最荒凉的地方,所有的聚无非成散,所有的形象终归成空幻——那是他死前四十三天,他安慰啜泣不已的正良,他说:
“演员的压力也真重啊!”
他倒去安慰演员,他真是好得叫人生气!他从不叫一声苦,倒像生病的是别人,连医生问他,他也不太说,只再三致谢——而其实,不痛苦是不可能的。
有一次,我去看他,他躺着,故作轻松地说:
“我不起来,我有点‘懒’。”
他不说法舒服,只说“懒”,我发现他和探病者之间总在徒劳无益地彼此相骗。
由于医学院教书,我也找话来骗他,“有一个教授告诉我两组实验,有两组老鼠,都注射了肺结核,但第二组又加注了肾上腺,结果第一组老鼠都是一副病容,第二组老鼠仍然很兴奋,爬上爬下的活动。”
“对,”他很高兴,“我就是第二种老鼠。”
我也许不算骗他,我只是没有把整个故事讲完,实验的结果是第二组老鼠突然死去,解剖起来,才发现整个肺都已经烂了——那些老鼠不是没有病,只是在体内拥有一些跟病一样强的东西。
戏演完后,照例的尾声是挨骂,我原来也不是什么豁然大度的人,只是挽惯了骂,颇能了解它是整个演出环节中必然发生的一部份,也就算了,倒是他来安慰我:
“别管他们,我这儿收到一大把信,都是说好话的。”他竟来安慰我!
他的白血球下降了。
他开始用氧气了。
他开始肺积水了。
也不知是谁骗谁,我们仍在谈着出院以后合作一个Cantata (清唱剧)的事,那已是他死前十天了,他说:
“我希望来帮你忙。”
其实,我对Cantata的兴趣不大,我只是想给一个濒死的人更多活下去的力量,我想先把主旋律给他看,但那是苏武在冰天雪地中面临死亡所唱的一首歌,我怕他看了不免气血翻涌,以致不能静心养病,矛盾了很久迟迟不敢出手,而现在,他再也看不到了,那首旋律曲定名为《血笛》。
我的血是最红最热的一管笛
最长最温柔的笛
从头颅直到脚趾
蜿蜒的流绕我淙淙的爱
给你我的中国
我的心是最深最沉的一面鼓
最雄肆最悲伤的鼓
从太古直击到永恒
焦急的献出我熊熊的爱
给你我的中国
也不知算不算春天,荣总花圃里的早樱已经凄然地红了,非洲菊窜得满地金黄。
有一天,司马中原打电话来问我他的病房,他说华欣的人要去看他。
“反正,也只剩下他骗我们,我们骗他了。”我伤感地说。
“本来就是这样的——要是我有这一天,你也骗我吧!”我感到一种澈骨的悲哀,但还是打起精神为他烤了一块西式虾糕托司马送去,事后他的女儿告诉我:
“爸爸只吃了几口,他说很好吃。”
就那样几句话,我已感到一种哽咽的幸福。
记得有一次我去台南看史先生的老友赵先生(《滚滚辽河》的作者),赵太太在席间忽然说了一件从来不曾告诉人的三十年前的秘密——那是连史先生自己也不知道的。
那时候,史先生要出国学音乐,老朋友都知道他穷,各人捐了些钱,赵先生当时是军医,待遇很低,力不从心,但他还是送了一份钱——那是卖血得来的。
事隔二十年赵先生只淡然地说一句:“我卖血倒是很顺便,我就在医院做事啊!”
有一个朋友肯为你卖血当然是一件幸福的事,但反过来说,能拥有一个值得为之去卖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