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
那么行色匆匆,那么辞不达意,却又能那么掏心扒肺,剖肝沥胆。
不是一对中国夫妇在和三个韩国男孩说话,而是万千东方苦难的灵魂与灵魂相遇。使我们相通相接的不是我们说出来的那一番话,而是我们没有说出来的那一番话,是民族史上长期受外敌欺凌血枯泪尽说不完的委屈——所有的受苦民族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因为他们曾同哺于咸苦酸痛的祖国乳汁。
我已经忘了他们的名字,想必他们也忘了我们的,但我会一直记得那高大空旷的夜间机场里,那一小堆东方人在一个小角落上不期然的相遇。
⒊
菲律宾机场意外的热,虽然,据说七月并不是他们最热的月份。房顶又低得像要压到人的头上来,海关的手续毫无头绪,已经一个钟头过去了。
小女儿吵着要喝水,我心里焦烦得要命,明明没几个旅客,怎么就是搞不完,我牵着她四处走动,走到一个关卡,我不知道能不能贸然过去,只呆呆的站着。
忽然,有一个皮肤黝黑,身穿镂花白衬衫的男人,提着个007的皮包穿过关卡,颈上一串茉莉花环。看他样子不像是中国人。
茉莉花是菲律宾的国花,串成儿臂粗的花环白盈盈的一大嘟噜,让人分不出来是由于花太白,白出香味来,还是香太浓,浓得凝结成白色了。
而作为一个中国人,无论如何总霸道的觉得茉莉花是中国的,生长在一切前庭后院,插在母亲鬓边,别在外婆衣襟上,唱在儿歌里的: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我搀着小女儿的手,痴望着那花串,一时也忘了溜出来是干什么的。机场不见了,人不见了,天地间只剩那一大串花,清凉的茉莉花。
“好漂亮的花!”
我不自觉的脱口而出,用的是中文,反正四面都是菲律宾人,没有人会听懂我在喃喃些什么。
但是,那戴花环的男人忽然停住脚,回头看我,他显然是听懂了。他走到我面前,放下皮包,取下花环,说:
“送给你吧!”
我愕然,他说中国话,他竟是中国人,我正惊诧不知所措的时候,花环已经套到我的颈上来了。
我来不及的道了一声谢,正惊疑间,那人已经走远了,小女儿兴奋地乱叫:
“妈妈,那个人怎么那么好,他怎么会送你花的呀?”
更兴奋的当然是我,由于被一堆光璨晶射的白花围住,我忽然自觉尊贵起来,自觉华美起来。
我飞快的跑回同伴那里去,手续仍然没办好,我急着要告诉别人,愈急愈说不清楚,大家都半信半疑以为我开玩笑。
“妈妈,那个人怎么那么好,他怎么会送你的呀?”小女儿仍然誓不甘休的问道。
我不知道,只知道颈间胸前确实有一片高密度的花丛,那人究竟是感动于乍听到的久违的乡音?还是简单的想“宝剑赠英雄”,把花环送给赏花人?还是在我们母女携手处看到某种曾经熟悉的眼神?我不知道,他已经匆匆走远了,我甚至不记得他的面目,只记得他温和的笑容,以及非常白非常白的白衫。
今年夏天,当我在南部小城母亲的花圃里摘弄成把的茉莉,我会想起去夏我曾偶遇到一个人,一串花,以及魂梦里那圈不凋的芳香。
⒋
那种树我不知道是黄槐还是铁刀木。
铁刀木的黄花平常老是簇成一团,密不通风,有点滞人,但那种树开的花却松疏有致,成串的垂挂下来,是阳光中薄金的风铃。
那棵树被圈在青苔的石墙里,石墙在青岛西路上。这件事我已经注意很久了。我真的不能相信在车尘弥天的青岛西路上会有一棵那么古典的树,可是,它又分明在那里,它不合逻辑,但你无奈,因为它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