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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有一年,七月,我决定要犯一点小小的法,我要走进那个不常设防的柴门,我要走到树下去看那枝错柯美得逼人的花。一点没有困难,只几步之间,我已来到树下。

    不可置信的,不过几步之隔,市声已不能扰我,脚下的草地有如魔毯,一旦踏上,只觉身子腾空而起,霎时间已来到群山清风间。

    这一树黄花在这里进行说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冥顽如我,直到此刻直橛橛的站在树下仰天,才觉万道花光如当头棒喝,夹脑而下,直打得满心满腔一片空茫。花的美,可以美到今人恢复无知,恢复无识,美到令人一无依恃,而光裸如赤子。我敬畏地望着那花,哈,好个对手,总算让我遇上了,我服了。

    那一树黄花,在那里说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

    我把脸贴近树干。忽然,我惊得几乎跳起来,我看见蝉壳了;土色的背上一道裂痕,眼睛部分晶凸出来,那样宗教意味的蝉的遗壳。

    蝉壳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它是我三十年前孩提时候最爱拣拾的宝物,乍然相逢,几乎觉得是神明意外的恩宠。他轻轻一拔,像拔动一座走得太快的钟,时间于是又回到浑沌的子时,三十年的人世沧桑忽焉消失,我再度恢复为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孩,沿着清晨的露水,一路去剥下昨夜众蝉新褪的薄壳。

    蝉壳很快就盈握了,我把它放在地下,再去更高的枝头剥取。

    小小的蝉壳里,怎么会容得下那长夏不歇的鸣声呢?那鸣声是渴望?是欲求?是无奈的独白?

    是我看蝉壳,看得风多露重,岁月忽已晚呢?还是蝉壳看我,看得花落人亡,地老天荒呢?

    我继续剥更高的蝉壳,准备带给孩子当不花钱的玩具。地上已经积了一堆,我把它痛上裂痕贴近耳朵,一一于未成音处听长鸣。

    而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红着眼睛从甬道走过。奇怪,这是一个什么地方?青苔厚石墙,黄花串珠的树,树下来来往往悲泣的眼睛?

    我探头往高窗望去,香姻缭绕而出,一对素烛在正午看来特别黯淡的室内跃起火头。我忽然警悟,有人死了!然后,似乎忽然间我想起,这里大概就是台大医院的太平间了。

    流泪的人进进出出,我呆立在一堆蝉壳旁,一阵当头笼罩的黄花下,忽然觉得分不清这三件事物,死,蝉壳以及正午阳光下亮着人眼眩的半透明的黄花。真的分不清,蝉是花?花是死?死是蝉?我痴立着,不知自己遇见了什么?

    我仍然日日经过青岛西路,石墙仍在,我每注视那棵树,总是疑真疑幻。我曾有所遇吗?我一无所遇吗?当树开花时,花在吗?当树不开花时,花不在吗?当蝉鸣时,鸣在吗?当鸣声消歇,鸣不在吗?我用手指摸索着那粗砸的石墙,一面问着自己,一面并不要求回答。

    然后,我越过它走远了。

    然后,我知道那种树的名字了,叫阿勃拉,是从梵文译过来的,英文是golden shower,怎么翻叱?翻成金雨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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