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挂在梁上的点心匣子
在他九岁那年,父亲正式交出了家庭“外交”的权力。
九年的时光里,娘接连又生下了“四个蛋儿”:铁蛋、狗蛋、瓜蛋、孬蛋。
娘说,都是吃货,一群嗷嗷叫的嘴。
那时,家里的日子日见困顿。有一段,为了顾住这众多的嘴,父亲曾经偷偷摸摸地重操旧业,担着挑子,手里摇着“拨浪鼓”,干起了“糟头发换针”的勾当。父亲的挑子里藏着一个玻璃瓶子,那是他的“宝瓶”,那瓶子里装着花花绿绿的糖豆,他就是用那些糖豆去勾人的。可他总共干了没有几次,就被镇上“市管会”的人捉住了。被捉住的那一天,父亲身上被人刷上了糨糊,身前身后都贴着墨写的大字:“投机倒把分子!”尔后又拉他到四乡里去游街……从此,父亲再也做不起人了。
那时候,所谓的“外交”,对于一个家庭来说,除了应时应卯地到队里开会、分莱、分粮食之外,也就是亲戚间的相互来往。按平原上的俗话说,就是“串亲戚”。在平原的乡野,“串亲戚”是一种纯民间的交际方式,是乡村文化生活的集中体现,那也是生活状况的夸耀和展示。生娃要展示,娶亲要展示,死人也要展示。在这里,一年一度的“会”是要赶的;婚丧嫁娶,是要“问”的;还有一些民间的节日,也是要“走”的。
早些年,代表一个家庭出外“行走”自然是父亲。那时候,父亲总是穿着他那件干净些的褂子,手里寡寡地提着一匣点心,有点落寞地行走在乡间的土路上。父亲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他知道他的“脸面”就提在他的手上。所以,临出门的时候,他嘴里总要嘟囔几句:“就一匣。”娘总是还他一句:“还能提几匣?你老有?“于是,父亲就不再吭声了。尔后,郁郁地走出门去。
说起来,在村子以外,他们家的亲戚并不算多,经常来往的,也只有三四家。两个姨家,一个姑家,一个叔家,那叔叔还是“表”的,算是父亲早年的一个朋友。就这么三四家亲戚,父亲“串”起来,还是觉得吃力。就提那么一匣点心,他的“脸面”实在是太薄了,薄得他站不到人前。终于有一大,四月初八,该去大姨家赶会的时候,刚刚游过街的父亲实在是羞于出门,他抬头看了看房梁,迟疑了片刻,说:“钢蛋,你去,你去吧。”
梁头上只剩下一匣点心了。
那时,在平原的乡村,那一匣一匣的点心,并不是让人吃的,人们也舍不得吃,那是专门用来串亲戚的。谁家要是来了亲戚,不管是提了几匣点心,都要挂起来,就挂在屋里的房梁上,等下一次串亲戚的时候再用。在这里,人们甚至不大看重点心的质量,他们更为看重的,却是那装点心的匣子。那匣子是黄色的马粪纸做的,上边盖有一个长方形的纸盖,盖上有封贴,是那种画了红色吉祥图案的贴子。这样的纸匣子,挂的时间一长,很容易被点心上油浸污了。所以,讲究些的人家,会把匣里的点心拿出来,另外用油纸包了,而只把那空了的匣子挂起来,等到来日串亲戚的时候再重新衬封装匣,就像新买的一样。在房梁上,挂了多少点心匣子,那实在是一种体面的象征啊。
九岁,头一次代表家人出门“交际”,他是很兴奋的。娘说:“洗洗脚,穿上鞋。”他平时是不大穿鞋的,那天他穿上了鞋。鞋是娘手工做的,穿在脚上有点夹,夹就夹吧。尔后,父亲小心翼翼地把那匣点心从房梁上取下来,吹了吹落在上边的灰尘,递到了他的手里。父亲摸了摸他的头,说:“去吧。”
临出家门的时候,他发现他的三个弟弟:铁蛋,狗蛋,瓜蛋,嘴里衔着指头,正默默地望着他,那眼神儿个个泛绿(那时孬蛋更小,孬蛋还在娘怀里吃奶呢)。他觉得自己突然间就长大了,回身拍了拍弟弟们的脑壳,说:“听话。”
可是,当他走上村路的时候,那无形的屈辱一下子就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