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节
脸白净的肤色,似乎是上了岁数,仿佛被岁月的煎熬失去水分,像一层干瘪的面皮挂在脸上似的,丝毫不见有星点的红晕,永远习惯眯缝着眼看人,给人一种永远也睡不醒、宛如梦游人的恍惚迷茫的感觉。
百龄字菊溪,原是汉人张氏之后,后来举家抬入正黄旗属人,进士出身,乾隆间曾受到大学士阿桂的赞赏称之为“公辅器也”,官也越做越大,不想在奉天府尹任上负才自守,不知干进,一意地彷徨迟疑,终于一闲就是十年。没想到,这十年闲置对百龄来说无异于因祸得福,既没踏上和珅的班车,也没落在治贪的浪潮中翻船。所以,嘉庆皇帝一经亲政,便连获晋身,从两广总督任上调至两江总督,加封太子少保衔。两朝为官,几经风雨,更加磨练了他在官场中的游刃有余的本领。在这副外表形容猥琐的里面,却是满肚子的机宜算计:他似乎能够把握准嘉庆帝的脉博,在两广总督任上,治贪初见成效,又玩出不少点子,深得嘉庆帝的厚爱。调至两江总督时,适合时宜地抛出一整套治河的经验,提出在黄河下游接筑新堤、增建减水坝,其中王营减水坝便是他的杰作,规模宏大而耗资不多。当草图呈上殿中时,嘉庆帝一见不由龙颜大悦,说,像百龄这样的实干家,我大清朝中尚不多见。恰逢百龄六十岁时才有一个宝贝儿子。嘉庆得知此事,在百龄等文武百官来恭祝万寿节时,赐百龄之子名为:扎拉芬,以表示对百龄的宠爱。嘉庆十七年春天,百龄所负责的各项工程先后竣工,漕运、河运皆一路顺畅,较之往年早了一个半月,嘉庆帝又迭加优赉,赐百龄尚未一周的儿子六品庙生。一时间在朝中传为美谈。
百龄扶住锃亮的脑门,脑门上方有几根稀疏的黄发,在微风的吹拂下正东摇西晃,伊然是一个孤独且冷漠的百龄的速写画中的最有特色的一笔。枯黄的毛发编成的长辫软弱无力地耷拉至左肩上直垂到膝盖的部位。
此时,百龄感到一点剧烈的微痛从心口出发,慢慢地上升到他的喉咙,并在那儿结成一块,而那一块又似乎很快地就要变成眼泪,甜甜的、咸咸的味道从舌根处漫延过来。百龄憋不住地猛咳一声:一口浓痰终于吐出来,屁股下的太师椅似乎承受不了这样的猛烈冲击,发出一声刺耳的“卿卿”声。他站起来,两手拢在胸前,几根苍白的胡须正好不偏不倚地搭在手的背面处。他只是愣愣地站着,目光穿越客厅上方的紫檀木制的雕花窗格到达一个沓远的地方,无处停视眼前的任何一物,但从心底升起一股浓浓的悲愁。
在朝中,他一向自诩办事稳妥谨慎、少言寡语,从不和同僚们面对面展开正面冲突,总是喜欢递上自己的奏折陈述自己的良计。可今天,他有些坐不住了。当他听说礼坝倒塌,致使清水下泄,下河州县亦被洪水淹没,富饶的土地上,茂盛的夏粮、错落的村庄尽在一片汪洋中时,他抱着的爱子差一点从怀中滑下来,幸亏夫人眼明手快,要不然又是一块心病了。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怎么竟有这样的事呢?”他不由得发出一串串喃喃的自语。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的两只细小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扶住门沿,顺势摸到门栓,身体就颓然地倒了下去,耳朵里散出了阵阵的轰鸣。霎时间,心跳加快,一阵头晕,嘴角便流出了长长的口水。他的意识中,恍惚浮现出徐端那一幕革职后的最终结局。尽管自认为,他比徐端要老成得多,不在同一档次上,可谁知道,触了怒火的嘉庆帝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呢?正儿八经的吉林将军秀林不是被杀了吗?等待自己的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百龄越想越怕,在夫人的大惊小叫之下,才从眩晕中镇定下来,他颤巍巍地望着酣睡在凉席上的儿子,叹气一声就走到客厅的太师椅上一坐就是半天。
老家人王冒走上前来,轻轻地替他泡了杯香茗。又悄悄地退出去,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