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观看着那一切种种,喀嚓,喀嚓,喀嚓,暗房、冲洗相片、国际新闻摄影奖、欧洲焦点摄影奖,却也可以一辈子失败。而现在,法格斯是战争画师,把他带到那座塔楼的,是一位死去的女人和一个既定的事实:没有人可以在一百二十五分之一秒内将那一切通通捕捉进底片里。
刚刚离开的男人确认了这个事实。他是墙上巨幅圆形壁画里的另外一道线条,更像是一个针对斯芬克斯[1]的沉默之提问。访客在那幅壁画上理当有个光荣的位置,一个被世界的矛盾和斡旋所指派的位置。那个世界顽固地想证实的是:混沌的确拥有无情的笔直捷径,可通往时间和空间里的精确位置,尽管动物的天生外形并不存在直线,自然界里也甚少出现直线——除了地心引力拉紧上吊者脖子上的绳索那一刹那以外。法格斯震撼不已:好个尽管。下午,伊柏•马克维奇把摄影集放在桌上后,转向圆形壁画,兴致盎然且安静地看了好久。
“所以,这就是您所看到的。”访客最后喃喃低语。
那不是问句,也不是结论。听起来像是访客在确认一个长久以来的想法。法格斯深知,要切断那幅壁画和桌上那本摄影集的关联是不可能的。摄影集不可能只是凑巧地翻在一张他早期的黑白照片上,那是在柬埔寨军队的导弹击中金边的坡士东市场后所拍下的:一个受伤的男孩从地上稍微曲身坐起,爆炸的烟雾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正盯着平躺在地的母亲,尸体正好对角斜躺在照相机的景框里,她的头颅被炮弹碎片炸开,鲜血在地上勾勒出多条复杂的细细长流。好几年之后,在摩加迪沙[2]面对和坡士东以及其他许多地方一模一样的场景时,奥薇朵曾这么说:“太不真实了,我们体内竟然有这么多的血,我想有五公升多吧,不过把血流光也相当容易,是吧?”更久以后,法格斯想起那些话和那些照片,当时他右眼正贴着相机取景器,在萨拉热窝的市场里,一颗爆开的塞尔维亚迫击炮弹依旧冒着烟。五公升乘以五十或六十具躯体所流的血液,为数可观,血流成了细流、螺旋状和交错的线条,鲜红色泽渐渐褪去,随着一分一秒的流逝和哀号声消失,终至凝结。孩童们望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们望着自己的小孩,躯体和其他躯体形成对角线、直线、平行线,而地上那些不规则的液状线条,将所有的躯体网罗在一张红色巨网里。奥薇朵说的没错,人体内的鲜血多得惊人。几个世纪以来,人类的血液不断倾溢,也永远不停止流淌。但是她人已不在那里,无法看到这种相似之处了,她自己的五公升已经流尽,就在金边市场和萨拉热窝市场之间的时空里的一个点——波罗沃拿歇尔捷公路的壕沟里。
“原来没有照相机您是这样看待事情的。”伊柏•马克维奇语气坚定地说。
他已走近墙面,一根指头扶正眼镜后,双手交叉放到背后,身体微倾看着壁画的某个部分,那里炭笔素描的强烈线条已经上了点色彩,线条以奇怪的透视法呈现一个女人的躯体,脸孔尚未定形,张开的裸露双腿挨近前景,一股鲜血流淌于大腿之间,一位半坐着的男孩剪影就在附近,转身面向女人,或他的母亲。法格斯想着,人类的演化真奇特:鱼、鳄鱼、杀人犯,总在每个演化阶段的夹缝填上自己的尸体。今日的孩子,明日的刽子手。画师才刚开始画那个男孩,就保留了那些相同的特征等着画一位士兵;士兵群在那个场景的右侧,手上拿着步枪,推搡着城里的无数的逃亡者。城市的画法是以方形窗户和锯齿状的黑色废墟为底,在远处山顶上的灾火和爆炸光芒一片红海中勾勒成形;那些古老的法兰德斯大师的技艺并非仅是令人崇拜而已。
“我不太会欣赏艺术。”马克维奇解释。
“事实上,这不是艺术。艺术需仰赖信仰才得以生存。”
“那些我也不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