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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捺下烦躁,以同样尊重的态度商讨地说:“谈谈文学本身怎么?比如文学观念的转变……”“不好。”他赶紧予以否定,“你可能不太了解现在的大学生。或者不真正了解现在的大学生。他们对文学本身的任何问题早已不感兴趣。他们学中文那纯粹是出于报志愿时的技术性考虑。”仿佛他自己不是一名中文系大学生。“文学和社会呢?”“也不好。真的。也不好。社会,政治性太强了。还是文学和人生吧!比较起来,这是一个最中性的题了。”反正我已经把文学和人生搭配在一起好多次了,并不在乎再这么多干一次,也就点了一下头,算是顺水推舟地认可了。
我问:“可以了吧?”他说:“什么?”我说:“你的尊严,你已彻底收复了。我作为一个东西,也大方地提供给你研究了一通。你光临我家的目的,也算比较顺利地达到了。我是不是可以希望,咱们到此为止,结束了呢?”“可以。可以。”他知趣地站了起来。
我便往外送他。
在门口,他反身嘱咐我:“记住,只谈人生,别谈社会。”我连说:“一定。一定。”“如果有人递条子,请你回答有关潜意识的问题,其实你不回答也行的。”我说:“回答过了你,我对一切有关潜意识的问题,都敢于无所顾忌地回答了。反正潜意识只跟人生似乎有那么点儿关系,跟社会距离挺远。”他以忠告的口吻说:“那也不能像你那么直截了当地回答。毕竟我请的是一位作家,不是一个心理变态的人。你应该了解目前的听众心理。你不讲真话,他们认为你虚伪。你连潜意识里的真都亮给他们,他们又会认为你原来是个流氓。再说也犯不着是不是?”我看出,他是唯恐我讲了什么不成体统的话,使他也跟着蒙受羞耻。便堪差信赖地向他作了保证。
他迈到门外,又说:“当然,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这没什么。我不是学生会的。没有义务感。你大可不必为我而扭曲你自己。那多没意思。”我说:“对,对。我不扭曲我自己。”他说:“那,咱们可有言在先,是你自己高兴去的。与我,便没什么关系了。我只不过,替你带回一个愿望,传达一个信息而已,对不对?”怎么事情竟成了这样的!我暗想,我多贱啊!可是,事情已然成了这样的,再改变它的性质,不知又要费多少口舌。用他的话说——“那多没意思”!“好,好,好!很好!那么就拜托你了!”“这没什么。小事一桩……”我们握了一下手,他走了……我独自闷坐,将这件事的始末,细细地回想了一遍,觉得是一件很“他妈的”事。越细想,越觉得“他妈的”。而且,觉得完全是由于自己很“他妈的”,这件事才变成很“他妈的”事了。更“他妈的”是——此前我已经到A大学去讲过三次“文学和人生”了!我不成了不厌其烦地贩卖“文学和人生”的个体户了么!就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没那么多可讲的了啊!怎么他在的时候,我竟忽略了这一点呢?我恼得连连拍自己的头,后悔莫及。仿佛自己是扰乱市场价格的罪魁祸首。“文学和人生”,由于我的贩卖,成了最廉价的东西似的。我觉得这一种搭配,也就是“文学”和“人生”的搭配,是挺胡乱的一种搭配。也许“人生”,总应该还是不掉价的,但是被“文学”一搭配,如同贴错了商标的东西,怪令人起疑心的不是?“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这没什么……”他的话清清楚楚地在我耳边回响,如同被我的耳朵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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