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童年生活印象
大家都不说话。
外面起了枪声,半个天空都染红了。一个年青的舅父在窗下对我们说话。这些话都是很可怕的。
外祖母闭着眼睛念佛。
后来附近一带突然起了闹声。好像那个和这里只隔两三家的赵公馆被变兵攻打进去了。
闹声,哭声,枪声,物件撞击声……响成了一片。
外祖母逼迫着母亲逃走,母亲不肯。大家争论了片刻,母亲就领着我们到了后面天井里。外祖母一定不肯走,她说她念佛吃素多年了,菩萨会保佑她的。
天黑红的。几株枯树上有乌鸦在叫。枪声也听得很清楚。
母亲发出了几声绝望的叫喊。她还关心到外祖母,关心到父亲。
舅父给我们搬了梯子来。垣墙并不高,一个女佣先爬到墙外去,然后母亲,三哥,我都爬过去了。接着我的两个姐姐也爬了过去。
墙外是一个菜园,我们在菜畦里伏了好些时候,简直顾不到寒冷了。
后来我们看见没有什么动静,才爬起来在那个管菜园的老太婆的茅棚里坐了一夜。
那个老太婆亲切地招待我们,还给我们弄热茶来喝,使我们不感到一点儿不方便。
母亲一晚上担心着家里的情形。第二天上午外面比较平静了,她就带着我一个人先回家去,父亲和大哥惊喜地迎接我们。我们没有一点损伤。
父亲告诉我们:昨晚半夜里果然有十几个变兵撬了大门进来。家里已经有了准备。十几个堂勇端起火药枪在二门外的天井里排列着,又加上三叔的二个镖客(三叔刚在南充做了知县回来)。变兵看见这里人多,便不敢动手,只说来借点路费。父亲叫人拿了一封银元出来送给他们,他们就走了。只损失了这一百元。以后再也没有变兵来纠缠了。
这一晚上在家里就只有父亲和大哥照料着。叔父和婶娘们都避开了。仿佛祖父也到了别处去。
第二天十九日是母亲和我的生日,但这时候我们已经忘掉了这事情。
从此我们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地板下面的银元自然取了出来。井里的却不知给谁拿去了,父亲叫泥水匠来淘了两次井,都没有用。
赵尔丰被革命党抓住杀头的消息使龙先生非常高兴,同时在我们的家里生出种种不同的影响。在以后许多天里我们都听见人们在谈论赵尔丰怎样被杀头的事情。
共和革命是成功了。
二叔三叔头上的假辫子取了下来。再没有人嘲笑他们的秃头了。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仆人姜福(他不知从哪里刚学会了一点剪发的手艺),找了一把剪发的刀子,把我和三哥的小辫子剪掉。我们觉得非常快活。
接着我们全家的男人都剪掉了辫子。仆人中有一二个不肯剪的,却不留心在街上给警察强迫剪去了。
变动是很多的。
我们家里开始做新的国旗。照例是父亲管这些事情。他拿一大块白洋布摊在方桌上面,先用一个极大的碗,把墨汁涂了碗口,印了一个大圆形在布上,然后用一个杯子在大圆形周围印了十八个小圈。在大圆形里面写了一个汉字,十八个小圈是代表当时的十八剩我对于做国旗的事情也感到一点兴味。但是不久中华民国成立,我们家里又收起了它,另外做了五色旗。
祖父因了革命感到大的悲哀。父亲没有表示过什么意见。
二叔断送了他的四品的官。三叔却给自己起了个“亡国大夫”的笔名。大概因为他是个诗人的缘故罢。祖父也是个诗人。父亲和二叔却不大做诗。
至于我们这一辈,虽然大半都是小孩子,但对于满清政府的灭亡,却没有一个会觉得不快活的。
满清倒了。我们依旧在龙先生的教导下面读书。但不久大哥就进了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