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理想,将同明天的太阳一起升起
到第四版,奇怪,连“支加哥殉道者”这个标题也不见了。原来印刷局不得我们同意,就把被勾去的字句检出,单将文章接连地排在一起,结果弄得每篇文章变成了狂病者的谵语。
我们再仔细检查一下:“这么”的“这”字没有了;“那么”的“么”字没有了;“社会”的“社”字没有了;“运动”的“动”字没有了;至于“的”“呢”“了”“吗”之类更不必说。“支加哥”大概是什么暗号,“殉道者”一定是俄文或法文,“秋天的太阳以它的抚人的微风接吻每个自由的人的双颊时”在这纠缠不清的欧化句子里,“它”这个字,中国本来就没有。“抚人”“接吻”都是猥亵字眼。微风更不会和人亲嘴。“自由”又是违碍的字眼。所以结果被改成了“秋天太阳微风每人双颊”。
我们起初很生气,但过后仔细一想又觉得好笑,从这里我们不是很清楚的看出了一个人的教养,思想和恐惧吗?结果被检查的倒不是我们的文章了。
这位可怜的老先生想拼他的老命来阻止洪水的泛滥,那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样子不是一幕farce中的一个很好的场面吗?
我们印了一张刊误表附着报纸送给订户。在那张刊误表上面我们还想写着“这一期的刊物应该是历史的资料”一类的话,但却没有实行。
以后我们和检查员的关系变得更坏起来。我的兴趣也从刊物移到了检查员的身上,我专门研究他的心理,分析他,试探他,激怒他,欺骗他,各种的花样都用过,而且屡试屡效。
如我们出“师复纪念号”便专门登载解释心社规约之类的文章,一下就把他骗过了。
我想,今天假若我还可以说是有一点分析事实,分析人物心理的能力的话,这能力就是从那时候训练起来的。
纪念我的哥哥两个年轻的孩子(不,那时候我们自以为是“饱经忧患”的大人了)怀着一腔热情,从家里出来,没有计划,没有野心,甚至没有一个指导我们的师友,我们有的只是年轻人的勇敢和真诚。一条小木船载走了我们,把我们从住惯了的故乡,送入茫茫人海中去。两只失群的小羊跑进广大的牧野中了。现在大概没有人记得我们当时那种可怜而可笑的样子,可是近几年来在重庆和桂林,每当寒风震摇木造的楼房时,我总会想起在南京北门桥一间空阔的屋子里,我们用小皮箱做坐凳,借着一盏煤油灯的微光,埋头在破方桌上读书的情景。我们在那间空阔的屋子里住了半年,后来又搬到前面另一间狭小阴暗的屋子里住了一年。在那些日子,我们没有娱乐,没有交际,除了同寓的三四个同乡外,我们没有朋友。早晨我们一块去上学,下课后一块儿从学校走回家。下雨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撑着一把伞,雨点常常打湿了我们的蓝布长衫。夏天的夜晚我们睡在没有帐子的木板床上,无抵抗地接受蚊虫的围攻。我们常常做梦,梦是我们的寂寞生活中唯一的装饰。此外就是家信。在故乡的家里还有我们的大哥。他爱我们,我们也爱他。他是我们和那个“家”中间的唯一的连锁。他常常把我们的心拉回去又送出来。每个星期里他至少有一封信来,我们至少也有一封信寄去。那些可祝福的信使我们的心不知奔跑了多少路程。我们并没有把那一年半的时光白白浪费,我们的确给自己的脑子里装进了一些东西。于是安静的日子完结了。在学校生活结束以后,我开始了飘泊的生活。那天你在浦口车站送我上火车,你温和地微笑着,嘱咐我“小心饮食,注意身体”。你的友爱温暖了我的心,在跑了好些地方,碰了若干次壁,甚至在我靠着两个小面包和一壶白开水度日的时候,我想到你,我还觉得自己有着无比的勇气。我不肯让你知道我真实的生活情况,我不愿意使你为我的苦恼分心。固然你一直过着安定的生活,但你的日子也并不是快乐的,况且你的心很细,你顾念别人常常多于顾念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