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苦闷灵魂的呼声
提了灯笼出去。
可是结果怎么样了呢?结果是:我寻了二十三年①只有影子,
只有影子啊!
近,近,近——眼前!
远,远,远——天边!
唇也焦了;
足也烧了;
心也摇摇了;
我流泪如喷泉,
伸手如乞丐;
我要我所寻的,
却寻着我所不要的!
因为谁能从撒旦手里,夺回那已失的花呢?
性格内向的人,追求都是执着的,当他一旦发现当初那么热烈向往的“希望”之花已经枯萎时,心中的痛苦是剧烈的。他犹如一个多年浪迹江湖的乐人,布满创伤的灵魂已不堪重负,带着断了弦的七弦琴,无力地躺倒在路边:我再三说,我倦了,恕我,不能上前了!
春底旅路里所有的悦乐,我曾尽力用我浅量的心吸饮。
悦乐到底干枯,
我的力量也暗中流去。
恕我,不能上前了!
希望逼迫地引诱我,又安慰我,
“就回去哩!”
我不信希望,
却被勒着默默地将运命交付了她。
——《旅路》最后,他竟伤心地发出那么绝望的悲鸣:上帝,你拿去我所有的,赐我些什么呢?
可怜你无力的被创造者,别玩弄地庞着了;
取回他所仅存的,
兑给他“安息”吧!——他专等着这个哩。
——《旅路》在这里,诗人朱自清的自我形象何其苍白而无力呵!郁闷的愁云愈积愈浓,心理的空间也愈来愈小,终于失却了平衡。但朱自清内心虽是痛苦,却始终没有颓唐,他一直面向人生,苦苦探索,这就如他的知友叶圣陶说的,“佩弦并非玩世,是认真处世”的人①。他一个人在台州时,就常常回忆过往,进行反思。昏昏的灯,沉沉的夜,在一种说不清的茕独凄凉的愁绪中,心血不断来潮,他在给俞平伯的信中说:日来时时念旧,殊低徊不能自己。明知无聊,但难排遣。“回想上的惋惜”,正是不能自克的事。因了这惋惜的情怀,引起时日不可留之感。我想将这宗心绪写成一诗,名曰《匆匆》②。
在《匆匆》这首散文诗里,他劈头就问道: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他从客观自然现象中捕捉形象,以抒唱自己主观的情愫,从中联想自己的青春,默计逝去光阴的行踪,追索生命的价值,发出惋惜的喟叹。他不满于自己尽在“徘徊”的思想状态,虚掷无数时光匆匆而过。他启人深思地发出一连串反问: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他并不知如何结束自己思想上的“徘徊”,但绝不愿让逝水年华弹指秋老,虚掷光阴匆匆而过,他要力求上进,有所作为。
从台州回到杭州一师时,他曾和一个朋友讨论人生问题,那位朋友主张刹那主义,不管什么法律和道德,只求刹那的享乐,以为回顾与前瞻,都是可笑的。朱自清不同意他的主张,认为这只是一种颓废主义。他说:我深感时日匆匆底可惜,自觉以前的错处与失败,全在只知远处,大处,却忽略了近处、小处,时时只是做预备的工夫,时时都不曾作正经的工夫,不免令人有不足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