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何须惆怅近黄昏”
东荪先生的文章,说不用跳下井去,可以把一般人拉上来和我们一样,觉得放心了许多;但方才听袁翰青先生的话,说增产的过程很长,要十年二十年,又觉得还是很不容易的。
他声音虽然衰微,但很清楚,也说得生动,因此博得与会者的共鸣,大家都笑了起来。散会后,闻家驷走上前去和他握手,朱自清笑说:“我看到你那篇文章了。”
原来前两天闻家驷在《中建》上发表了一篇纪念闻一多死难两周年的文章,里面提到朱自清为闻一多整理遗著的事情。下午,座谈会继继进行,朱自清身体不好没有参加。胃疼仍然折磨着他,人很疲劳,但他还是不肯静心休养,不但继续编《国文读本》,还准备写一篇《论白话》的文章,终因体力不支,进展很慢,写了一些就搁笔了。
一天,一个学生带着弟弟来探望朱自清,从书房窗口望见他正半躺在帆布床上休息。书房摆设陈旧,靠窗一张木板钉成的破沙发,旁边矮凳上搁着最近出版的《观察》和《知识与生活》等期刊,非常整齐,靠墙是几架书橱。朱自清让客人坐在沙发上,用低沉的声音说:“又病了!”
“还是老毛病?”学生问。
“嗯”。他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些药粉倒在口里,用开水送下。
学生劝他今年休假,出去走走,换个环境。朱自清摇了摇头,叹口气说:
“走不动哇!经济也不许可,环境也不许可!”
他说的是实话,在这样的现实中,他这样一个贫困的知识分子到哪里去休息呢?学生黯然了,宾主都无话说,房里一片沉默。
学生告辞出来,心头十分沉重,只见四周树荫浓密,只有鸣蝉高一声低一声的苦吟,打破长空的岑寂。8月5日下午,有朋友从南方来,替他带来一件衣服和一双雨靴,不认识朱家,由吴晗带去。吴晗事先告诉那位朋友,朱先生病了,不能会客,只要把东西交给朱太太就行。朱自清最讲究礼规,正当客人和陈竹隐谈话时,他闻声便拄一根手杖到客厅,恳切地对客人说:“请原谅,我不能多说话,只是出来认识认识。”吴晗看他穿一件睡衣,两颊瘦得只剩骨头,脸色苍白,说话声音十分细弱,知道他已病得不轻了。
谁能料到,他的生命之船已驶到人生最后的站头,风帆开始降落了。
6日早上4点钟,朱自清胃部突然剧痛,十点钟送到北大医院,诊断为胃穿孔。下午两点动手术,情况尚好,他自己也很乐观,朋友们来看望,他还勉强谈笑,说一星期后即可拆线,还表示出院后要做哪些事。
8日,病情稳定,他情绪也比较安静,清华同事前来探望,他还惦念着新生考卷的事情,虽然鼻子里塞着管子,说话不很方便,但还特别嘱咐,研究院的试卷请浦江清评阅。大家劝他不要关心工作,要安心静养。女作家谢冰莹来医院看望,他很高兴,打起精神问道:“《黄河》还在继续出版吗?我病好了,一定给你写文章。”
10日,病情突然变化,转为肾月存炎,肚子膨胀,有尿中毒症状。中午,医院电话通知清华大学校方,谓病情危险。开始用管子导尿。朱自清虽然感到难过,但神志还清楚,安卧在床上,闭着眼睛静静地睡着。斜阳透窗而进,将绛红色的光辉投射在他那虚弱的身躯上,给他苍白的脸庞抹上一丝血色。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强睁开眼睛,看了看环守在床边含着眼泪的三个孩子,用颤抖的手抓住坐在榻旁的陈竹隐,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说:“有件事要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的美国面粉。”
说完吁了一口气,似乎了一件心事,又平静地睡去。11日,胃部少量出血,开始气喘,肺部有发炎现象,病象愈来愈险恶了。
残阳渐渐缩进血色的地平线,夜幕慢慢下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