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平和相处,决无西方人似的大起大落,综合成湘西老祖母行的宁静与平和,使人顿时失去与名人对面时本能地保有的那种戒备。我诧异于时间这个雕塑大师的任意与大胆,这后来的完成品与先前的雏形竟全然两样;我见过他所珍藏的他父母的照片,他的长相不像其父,也不类其母,我疑心更多地带有他嫡亲祖母的遗传(尽管连他自己也没见过这位祖母)。——一位朋友故作神秘地告诉我,这是男人女相,为异相,主大福大贵。可是,沈从文一生充满坎坷,从来没有大福大贵过。然而,倘说人生的福贵不只是腰缠万贯、位列九卿一类身外物,那么,沈从文一生所得也实在很多。如果说作家是以文字征服世界,那么,对沈从文来说,前30年的文学创作,后30的文物研究结出的果实,已越来越多地赢得了中国与世界的读者,证实了自己生命的价值。虽说社会衡量价值的标准变易不定,失去的可能还会重新获得,已经确认的也许还会失去。然而,作为一个无法回避与省略的历史存在,无论是毁是誉,沈从文都将如丹纳所说的那样,一代又一代地被“旧事重提”。——能够如此,也就够了。
——这也不过是我辈的多嘴。在沈从文自己,无论是身外报偿,还是身内所获,物质上的得失,还是精神上的毁誉,却从不以为意。
我第一次见到沈从文,是在他的北京东城区小羊宜宾胡同5号的寓所,这是北京的四合院,东边厢房,仅有的一间居室约12平方米,还兼作客厅,一张窄的木床,靠窗一张老式书桌,一个简易书架,一把藤椅,两张木椅。像他这样人家早应该有的一切现代生活用品,一样也没有。1980年,当他迁居到崇文门东大街3号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宿舍大楼后,我再次去看他,发现他的卧室兼客厅里,添了一张长沙发,一台电风扇,一台收录机,一台彩色电视机。我笑着对他说:“沈先生,你也开始现代化了。”他指着沙发、电风扇、收录机说:“这些都是黄永玉换代后送我的。”沈夫人告诉我,香港一家书店给他出了一本书,事后说亏了本,稿费无法支出。还是居间介绍出这本书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张木兰,代为向香港方面索取了一台彩色电视机,也就抵了那本书的稿费了。我疑心他有一大笔存款,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生所得收入,除维持一家生活必需的花费、社交应酬和帮助别人外,都陆陆续续花在购买书籍和陶瓷文物上了。他家里曾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坛坛罐罐”,家里放不下了,便随手送人,送掉后又买。解放后索性一古脑儿全送了博物馆,不仅没有索取任何报酬,连一张收条也没留下。他指着墙角一个装咸蛋的青花瓷罐说:“这个东西现在在香港,可以卖上万美元。我买它时,可便宜了。”——以至1969年他被下放到湖北咸宁,他担心自己一去便不再回来,将自己的积蓄分给几个至亲子侄时,总额不过几百元。1982年,他开始陆续收到花城出版社寄来的《沈从文文集》的稿费,他立即拿出一万元,寄给家乡的小学,修建一栋图书楼。我曾劝过他:“年纪大了,总有用钱的时候,应该自己留下一点。”他淡然一笑:“不要紧。钱,总还会有的。”他一生厌憎为着一己私利聚敛财富的行为,对金钱支配一切的人生现象深恶痛绝。他不仅是言者,而且是行者,仿佛有意与金钱财富保持距离。然而,他也有因手头无钱而发窘的时候。且不说他年轻时为吃饭问题所作的种种挣扎,就在他不再为吃饭发愁以后,每逢某项社会公益活动需要他捐赠时,他常常因拿不出钱来而发愁、难过。最后,总是了解他的表侄黄永玉及时为他垫出。
也许,沈从文对物质享受的淡泊,出于中国知识分子重名不重利的传统心理,事实并非如此。1978年全国第4次文代会后,沈从文长期冷落的门庭重新变得热闹起来,各色各样的拜访者接踵而至,国内的报刊也开始出现重新评价沈从文文学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