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离乡者的凄哀
地板踏得咚咚作响,尘上飞扬地学跳舞的,也有不遵守客店里新老客户循序洗澡的惯例,抢先钻迸洗澡间,把水泼得四溅的,在这样的日常小事上都如此令人讨厌,其他的方面就更可想而知。一面是日本人的轻蔑的跟光,一面是这些同胞的不成器的丑态,难怪鲁迅一拿到修习日语的毕业证书,便立刻跑到偏僻的仙台去,除了远远地避开这一切,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仙台又怎样呢,在仙台医学专科学校里,只有鲁迅一个中国人,那些讨厌的同胞的嘴脸,自然是可以免见了,但是,日本人那股蔑视中国人的风气,在仙台同样很盛。仙台报纸上的辱驾中国人的言论,一点都不比其他地方温和,鲁迅所在的那个班的学生中,也同样有对他白眼相加,毫不掩饰的人。他考试成绩中等,便有同学以为是得了老师的暗中帮助,于是托辞去检查他的笔记,甚至写信向他发出威胁。课间放电影,映到日本军人挥刀砍杀中国人,而围观的其他中国人一脸麻木的时候,也有同学大声地议论:“只要看中国人的样子,就可以断定中国是必然灭亡……”⑥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这样傲慢,鲁迅初到仙台,就有教员热心地张罗食住,任课的教授当中,更有藤野严九郎那样满怀善心的人,就是同班同学中,也有好几位不满意那些傲慢者的粗暴,特别站出来替鲁迅辩护。但是,尽管如此,这些事情仍然给鲁迅非常强烈的刺激,只要看看他与同学相处时的神态,便可以知道这一点。在大多数场合,他都不多说话,给人一种沉静老实的印象。他也很少与同学交往,去剧场看歌舞伎,也总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同行。即便那几位曾经为他辩护的同学,听说他要离开仙台,特地请他吃点心,合影留念,他真的走时,却连这几位同学也不通知,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全班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不禁要猜想,他中断在仙台的学业,固然有从文的动机,他在仙台过得很不愉快,种种刺激使他不愿意继续久居,恐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一个他自己也不大愿意承认的潜意识的动机吧?一九0六年初夏,鲁迅返回东京,这时候他已经二十六岁了。用去了八年的青春,从中国到日本,又从仙台回东京,四处寻求生路,却总是走不通,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回到老地方:没有钱,也没有文凭,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他此后一生的命运的雏型,在这时候已经显露得相当清晰了。
注释:
①鲁迅:《戛剑生杂记》,《集外集拾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四百九十五页。
②周振甫编注:《鲁迅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第一页。
③《朝花夕拾》,五十一页。
④《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一辑)》,三百五十八页。
⑤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二辑)》,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六十五页。
⑥王冶秋:《民元前的鲁迅先生》,重庆,峨嵋出版社一九四七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