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犹豫不定的灵魂
腹挖心,消息传来,他在东京的一次集会上慷慨陈辞,忽然听到有人在一旁冷言冷语,更大光其火,从此对那人产生反感,久久不能释怀。
可是,这仅仅是他的一面,他还有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既然参加了光复会,就要接受领导人的指派,有一次,一个任务落到他头上,让他也像徐锡麟那样,回国去刺杀清廷的某位大员。他当时接受了。可临动身前,他又去找那布置任务的人:“如果我被抓住,被砍头,剩下我的母亲,谁负责赡养她呢?”这很令人扫兴,一个刺客,怎么能这样顾虑重重呢?于是光复会收回成命,不要他去了。鲁迅很爱母亲,他对她将来的生活的顾虑,自然是真实的。但我想,他所以又回去问,却恐怕不止是出于这一份顾虑。要做徐锡麟那样的刺客,需要具备特别的心理素质,其中关键的一条,就是要能信赖集体,将自己完全交出去。鲁迅虽有报国的热情,却不是一个愿意将自己完全交给别人的人,原因很简单,他不能无条件地相信别人。即便一时冲动,时间稍长,他对卑劣人心的体验,对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的习惯性怀疑,势必会一点一点瓦解他的冲动,使他重新犹豫起来。有一次在东京,他目睹一个反清团体的领导人,就在手下人进行军事袭击,随时可能遭难的时刻,坐在那里谈笑风生,仿佛毫不在意,不禁“惊佩不至”,直到许多年以后,还一再对人谈起。16我够想象他当时的震惊,处在他那样的心境里,恐怕任何人都会和他一样,要从那可能已经丧命的手下人的立场,来重新审视所谓“牺牲”的意义和价值吧。我相信,正是类似这样的重新审视,使他会对朋友这样说:“假如焕卿一旦造反成功,做了皇帝,我们这班老朋友恐怕都不能幸免!””他对陶焕卿都如此看,怎么可能义无反顾,跑回国内去当杀手呢?
鲁迅虽然有种种充足的内心理由,但在当时那样慷慨悲歌的气氛里,他又早作过“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宣誓,结果却中途变卦,推卸使命,对人对己,总有点不大好交代。因此,这件事一直成为他的一块心病,将近二十年后,他还不断地为自己解释。他多次对许广平说:“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遵命,不许问的,我却要问,要估量这事的价值,所以我不能做革命者”,“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甚至坦率承认:“这其实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刺激的结果。”18这都是直接的解释。有一次许广平问他对暗杀的看法,他回答说:“一,这不是少数人所能做,而这类人现在很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该轻易用去;还有,是纵使有一两回类似的事件,实不足以震动国民,他们还很麻木,……第二,我的脾气是如此的,自己没有做的事,就不大赞成。”19这就是间接的辩护了。类似这样的反对牺牲的活,他后来更一再说起,到三十年代还没有停止。说实话,我并不相信他拒绝当刺客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么多,它们多半都是他事后持续思考的结果。但也惟其如此,更显出了他当时那份犹豫的强烈程度,荣誉感和使命感的压力那么大,到几十年后还使他感到沉重,要竭力解脱,他最终依然拒绝当刺客,他内心的矛盾有多深,也就无须再说了。
当然,最能够表现他这时候的行为矛盾的,还是他对婚姻的态度。他到日本不久,就接到母亲来信,说已为他订了亲,女方名叫朱安,是按旧式规矩教养大的,不识字,也没有见过他,但母亲见了喜欢,便托人说媒,订了这份亲。这是典型的包办婚姻,鲁迅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反对,要求退婚。母亲的第二封信很快就来了,说不能退婚。鲁迅只好后退一步,提出两个条件,一要朱安放足,不再缠小脚,二要她进学校念书,学认字。显然,他这时对自己的婚姻还抱着希望,即使不能自己选择,也想尽量将它改造得符合理想。可是,母亲的第三封信又来了,传达了朱安的意见,一,脚已经缠了多年,放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