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待死堂
些欲望和渴求,他同样也有。它们得不到宣泄和满足时的痛苦,更会对他造成精神和生理上的双重折磨。一个正当盛年的男人,在至少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一直过着禁欲的生活,我真难以想象,他是怎样经历这一切,又是用什么方法来缓解那些折磨的。郁达夫曾经引他一位学生的话,说鲁迅“虽在冬天,也不穿棉裤,是压抑性欲的意思。”⑥我不想说事实就一定如此,但可以肯定,为了长时期地克制自己的孤独感和性欲,他一定用过各种艰难的手段,在心理和生理上也难免要付出代价。鲁迅学过医,很知道这样的禁欲生活对人会有什么伤害,他后来写道:“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状也就大变,觉得世事都无味,人物都可憎”,⑦这些话虽有特定的指向,他对鸦身者的心理变态能有这样透彻的把握,显然是掺人了自己的切身体验。明知道这是一种折磨,却还要挑选来担着,因为倘不如此,就必须担任另一种更苦的罚役。请想一想。他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过日子?
难怪在绍兴的时候,甚至还在杭州的时候,他就逐渐养成了一种不修边幅的习惯。我们都还记得他刚结婚的时候,是如何被乡人看成漂亮的人物,也记得他归国初期,留在照片上的那副西装革履,英气勃勃的神情。可是,才一两年的时间,到辛亥革命之后,他竟是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绍兴师范学堂:神色苍白,面容削瘦,头发长到一二寸,不修剪,根根直坚,简直像四五十岁的人:一件黑色棉布袍,从秋天直穿到冬天;黑色的西装裤,再加上黑色的袜子与皮鞋;不多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这变化真是太大了!一个人的衣着习惯,正反映出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态度。中国向来有故意穿得破破烂烂,显示洒脱不拘的名士风度,但鲁迅不是这种人,他并不愿意自己囚首垢面,譬如对自己的胡子,就经常拿着剪刀修剪。但他事实上仍然养成了随意马虎的衣着习惯,而且不仅在穿衣上,其他诸如被褥的软硬薄厚,家具的舒适与否,他都颇为随便,他甚至嘲笑别人使用生发油之类的化妆品,这是否正表现他对自己的一种深藏着的不在乎呢?男人久不与女人交往,往往不惮于邋边,但你从鲁迅身上看到的,却不只是这一点。自成年以来,他辗转奔波,苦苦追求,却不断受挫,处处碰壁,现在又蛰居在这寂寞萧索的北京城中的一角,国家社会的前途也罢,个人的功名事业也罢,他都不能不看淡,不能不放弃。而既然如他后来所形容的,在婚姻大事上饮用了“慈母……误进的毒药”,⑧对自己的个人幸福,他也不能再抱什么希望了。他刻了一方石章,曰“堂”;又给自己选了一个号,叫做“俟堂”。笔划虽不同,意思是一个,就是“待死堂”。他竟会取这样的名号,刻这样的印章,就是再粗心的人,也不难想见他的心情,一种对于社会和个人的深刻的悲观,一种对于历史和将来的凄苦的绝望,正文织成他这时候的基本心态。我所说的那种深藏在他内心的对自己的不在乎,就正是指的这一点。
鲁迅思想历程的一个重要的阶段,已经结束了。仗着童年时代养成的天性,也因为青年人的乐观和天真,他一直都没有认真去正视自己的命运,也一直不愿意放弃乐观进取的理想。可是现在,他不但被迫回国谋生,更满饮了回国之后的十年的人生苦酒,就是再不情愿,他也只能承认,自己是已经被赶进了一个深坑,环顾四周,似乎都没有爬出去的可能,那就干脆坐在里面等待,任凭你什么东西,包括死亡,都请来吧!一种极度的愤激,使他对自己的命运的理解,第一次和那命运本身吻合了。
注释
①鲁迅:一九一一年七月三十一日致许寿裳信,《鲁迅书信集》上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六年版,十二页。
②鲁迅:一九一0年十一月十五日致许寿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