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待死堂
易引起特务的注意。在教育部内,蔡元培已经辞职,新任总长视鲁迅为蔡党,也正在寻找机会,要将他赶出教育部。怎么办?看看教育部的同僚,都纷纷学古人的样,或嫖或赌,或古玩或书画,公开表现自己沉湎于某一种嗜好,来逃避袁党的猜疑的目光。连那位蔡锷将军,也是躲在名妓小凤仙的房中,才保下一条命,鲁迅除了学大家的样,没有别的路可走。但是,他生性简朴,不爱赌,也不喜嫖,买古玩书画吧,又没有那么多钱,只好选择一种较为省钱的事情一丛石刻拓本抄古碑,作为自己的“嗜好”。于是,他每天上午九十点钟起床,梳洗后直接去部里办公,到黄昏时返回会馆。吃过晚饭,八点钟开始抄碑,看佛经,读墓志,常常要到半衣一两点钟。买来的汉碑拓片大多残缺模糊,抄起来极费心思,有时候抄清一张要好多天,既能远祸,又能消磨长夜,鲁迅渐渐还生出校勘的兴趣来。一夜连一夜的孤灯枯坐,时间也飞快地流逝,一眨眼,竟抄了五六年。
当然,在绍兴也罢,在北京也罢,饺鲁迅真正难捱的,都不仅仅是政局的无望和官场的压迫。当他劳累了一天,在绍兴师范学堂的校长室里独坐抽烟的时候,当他在绍兴会馆的静夜中辗转难眠,静听窗外老槐树叶的簌簌声响的时候,他会不会后悔自己过去的天真呢?当初在日本,以为天地广大得很,也就不怎么在意与朱安的婚姻,甚至对人说,那是母亲娶媳妇。可他现在回来了,发现天地原来那样低窄,自己也并无振翅高飞的能力,其实是只能在一块极小的地面上兜圈子,而在这个圈子里,正有朱安与他朝夕相对:到这时候,他才真正尝到那场婚姻的苦味,才明自过来,是自己娶了媳妇。倘说朱安是个包袱,它可并不是压在别人身上,而是压在他的身上。
他的天性毕竟温厚,一直勉强自己,对朱安以礼相待。有一次朱安娘家经济拈据,他还寄钱去资助过。我甚至相信,他曾经作过努力,要和朱安建立某种情感的交流,她毕竟是他的妻子,越是在社会上遭遇种种的不如意,那种想在家庭中寻求安慰的冲动,也自然会越加强烈。我更相信,朱安一定也竭其所能,尽量来迎合鲁迅,她知道鲁迅不喜欢她,但她既然嫁到了周家,就甘愿一辈子陪伴他,能获得他的接纳,是她后半生的最大目的。可是,他们之间的智力和文化差距实在太大,鲁迅对她又没有感情,稍一接触,便会发现她的种种缺陷,那点原来就很微弱的交流的热情,很容易就消退下去。他对母亲抱怨说:“和她谈不来,……谈话没味道,有时还要自作聪明。……有一次我告诉她,日本有一种东西很好吃,她说是的,她也吃过的。其实这种东西,不但绍兴没有,就是全中国也没有,她怎么能吃到?这样,话就谈不下去了。谈话不是对手,没趣味,不如不谈……”⑤连活都不想谈,从鲁迅这一面说,已经是将朱安视同路人了,可是,他们又必须住在一起,你想想,从早到晚,都要和一个其实连话都不愿对她说的女人在一起,这种处境,真可以算是上帝施加给人类心灵的最难捱的苦刑了。
他当然要逃避,可是,倘不离婚,这逃避的余地也就很有根,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家独住。所以鲁迅回国之后,先是住在杭州,后来回绍兴,也多半住在师范学堂的宿舍里,很少回家过夜。他在托许寿裳给他介绍工作的信中,特别写上“虽远无害”,就正是出于这种离家避居的愿望。后来去南京,去北京,他都是独自一人,情愿忍受种种独居的困苦,也不肯将朱安接来同住。在绍兴会馆的七年间,他都是一人独居,倘不是
母亲几次来信,要他接她们去北京,他恐怕还会一直这样逃避下去吧。
但是,这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逃避。朱安是不在身边了,婚姻的束缚依然紧跟着他。至少在初到北京的几年里,他几乎没有一个女性的朋友。他才三十几岁,每个体格健全的男人都有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