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悲观到虚无
他又对许广平说:“你大概早知道我有两种矛盾思想,一是要给社会上做点事,一是要自己玩玩。所以议论即如此灰色。’25当编定了《坟》,撰写后记的时候,他更坦率承认,自己的思想,“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26他不光这样说,还认真想这样做,他和许广平商量今后怎么生活,列出的第一项选择,就是“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27虚无感不单是改变了他的人生见解,它简直要进一步改变他的人生实践了。
从启蒙者的悲观和绝望,从对尼采和绥惠略夫的共鸣和认同,鲁迅一步步走进了虚无感。正是从这一串足迹,我看出了中国文人传统在他心灵上烙下的深刻印迹,就在称赞绥惠略夫的伟大的同时,他又感慨在中国看不到这样的人物,当这样说的时候,他大概正觉出了自己和他的不同吧。理想主义的悲观是一种非常伟大的意识,恰如那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痛苦,越是坚信理想的神圣意义,一旦发现它不能实现,这悲观煎熬就越是严酷。所以,绝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承受这这样的悲观,没有对理想的信徒般的热忱,没有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殉道式的执著,恐怕任何人都难以长久地承受它。尤其中国的文人身上,理想主义精神本来就不强大,宗教热沈更是淡薄,他们就更难这样的悲观。一旦身陷其中,便本能地想地要挣脱,而挣脱的主要办法,便是以中国人特别发达的悟性,把对人生某一个方面的悲观,迅速扩展为对整个人生的悲观,将对某个局部的否定,放大成为对整体的否定。一旦你对整个人生都悲观了,都否定了,就等于是取消原先与那个悲观对峙的乐观,取消了这乐观据以立足的理想,而走到这一步,你实际上也就取消了那个悲观,这就是中国式的虚无主义。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更不用说那“看破红尘,四大皆空”了,骨子里都是这么一条逃避悲观的思路,只不过眼光的深浅不一,悟性的高下不同罢了。几千年来,从悲观向虚无主义转移,已经成为中国文人摆脱精神痛苦的一种自然本能,在许多时候,他们甚至用不着理智的牵引,便能下意识地完成这种转移。不用说,这样的精神本能同样深植于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中,无论他们摆出怎样激烈的反传统的姿态,一到陷入悲观情绪,仍然不自觉地就会向虚无感求援。鲁迅最终会走入虚无感,正是他和他那一代人精神上根深蒂固的传统性的一个触目的标志。
难怪鲁迅一九三二年印行《两地书》的时候,会那样修改他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致许广平信中对自己思想矛盾的表述,将那“个人的无治主义”,改为“个人主义”。经过二十年代下半叶的几度波折,他显然是看清了,自己并不能成为绥惠略夫,从自己的悲观和绝望中生长出来的,并非是与黑暗同归于尽的复仇意志,而多半是顾自己随便玩玩的虚无情感。
注释
1鲁迅: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六十三页;并《研究》,三百九十四页。
2鲁迅: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十五页。
3鲁迅:《译了之后》,鲁迅:《译文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七年版,二十五页。
4鲁迅:《即小见大》,《热风》,一百零五页。
5鲁迅: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八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五十九页。
6鲁迅:《空谈(二)》,《华盖集续编》,六十九页。
7同2。
8鲁迅:《记谈话》,《华盖集续编》,一百三十页。
9鲁迅:《颓败线的颤动》,《野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四十——四十一页。
10鲁迅: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