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驱逐“鬼气”
生,他其实不都是一个牺牲者,一个深刻的悲剧人物吗?但是,他为什么会成为牺牲者呢?是自己愿意还是只能如此?不把这一点想明白,这个新的自我设计还是说不圆。于是到二十年代中期,鲁迅明确提出了一个“中间物”的观念。他感慨中国的改革还将继续很多代,说:“这样的数目,从个体看来,仿佛是可怕的,但……在民族的历史上,这不过是一个极短时期。”10一年以后,他又用哲学式的语言归纳道:“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推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予上,一切都是中间物。”他更由此引出关键性的推论:“当开手改革文章的时候,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作者,是当然的,只能这样,也需要这样。”11他这是找对了路径,人的一切自解之道,精髓就在于寻找必然性。就是再不情愿的事情,只要你能够向自己证明,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你也就会低头去做。鲁迅提出“中间物”的观念,用意正是在论证一种充当牺牲的必然性,既然万事万物,都不过是尽着一份“中间物”的大责,那我现在夹在黑暗和光明之间,甚至有一半还罩在阴影当中,也就无需苦恼,也无可惭愧了。你看,一旦论证出充当牺牲的必然性,先前的自我不满不就可以化解了吗?难怪从二十年代中叶开始,鲁迅对自己有了一连串新的说法。他说自己是从旧营垒中杀出来的叛逆,12又说自己甘愿当一块踏脚石,13后来更将自己比喻成一个抽了鸦片而劝人戒除的醒悟者,一个“破落户,不过思想较新……。”14这些说法部各有所指,实际的意思也不尽相同,但是,它们都凸现了同一特点,那就是鲁迅开始愿意从“中间物”的立场来理解自己,你甚至不访将它们都看成是他那个“不三不四的作者”的注解。他将自己从先驱者的位置挪到旧营垒和新世界之间,当然是后退了一大段,但恰恰是这个后退,使他在心理上重新站稳了脚。
鲁迅竭力修订的第三个认识,就是对知识分子和文学家的看法。无论是中国古代的“士为万民之首”,还是西方近代的“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都把握笔的人看成社会的栋梁,民众的导师。“五四”一代人深受这些观念的熏陶,自然将自己看得很高。他们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发动新文化运动,潜意识里正是以救世者自居。鲁迅也是如此,他在东京的时候那样自信,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他对自己打算扮演的角色——知识分子和文学家一抱有极大的崇敬,他相信思想和文学的力量,相信用笔可以撼动社会一但是,到二十年代中期,现实生活的接连不断的教训,已经将他逼到了这个信仰的反面,在一封通信中,他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现在愈加相信说话和弄笔的都是不中用的人!”15从当时的报刊上,他多少了解一些俄国的状况,知道不少曾经热烈赞颂草命的作家,包括叶赛宁那样卓越的诗人,都相继自杀了。16一旦他把这两方面的情况联系起来,一种更为阴郁的揣测就油然而生:莫非们营垒里要压迫知识分子和文学家,新世界也同样容不下他们?莫非他们真就像自己描绘的那个影子一样,无论黑暗和光明那一边扩展,都注定了只能沉没?他在这个时候的几乎全部的痛苦,都被这个问号勾起来了。
这就逼得他要重新思考知识分子和文学家的命运。一九二六年七月他说:“革命时代总要有许多文艺家萎黄,有许多文艺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冲进去,乃仍被吞没,或者受伤……”17在写于同时的一篇译文的后记中,他又借评论俄国诗人勃洛克,说了同样的话。这些话的意思很明确:革命是必然要给知识分子和文艺家造成痛苦的。一九二七年春天,他谈及北洋政府的恐怖统治,又重复他在北京说过的话,“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18这也是在强调必然性:文学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