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魏连殳的雄辩
君的内心隐情的揭发,似乎比对涓生更为犀利,《离婚》中弥漫的那股冷气,也令人联想到《孤独者》。但是,作者那种深刻的自我举动,在作品中日渐隐晦,《离婚》里是完全看不见了。从《祝福》开始,鲁迅的内心之门逐渐打开,到《孤独者》和《伤逝》,这门已经开得相当大。也许是开得太大,使他自己都觉得不安了?倘真是如此,他的头一个本能反应,就是赶紧关门。我觉得,《弟兄》和《离婚》的一个突出意义,就是表现了作者的一种也许并不自觉的内心收缩:他原是想借来驱逐内心“鬼气”,却没有想到它反而利用了文学创作的特殊法则,在他内心膨胀得更为巨大,情急之下,他只好先丢开笔再说了。写完《离婚》,他果然停止了创作。
就在创作《彷惶》中的的同时,鲁迅还写下了一批短短的散文诗,它们后来以《野草》的总名结集出版,这里就不妨称它们为《野草》。鲁迅的文字本就有两种句式,一种平实直白,是写他人的,另一种曲折繁复,是表现自己的,《野草》中的绝大部分篇章,都是用的后一种句式,单从这一点,你也不难判断,他写《野草》的目的是和写《孤独者》差不多,想通过自我描述来把握自己。但另一方面,也正是这种句式上的相类,泄露了作者的另一层心思,他既想深入地剖析自己,又不愿让读者一目了然,他是在袒露自己的血肉,却又总还想掩上一层纱巾。他的思想根本就矛盾,照实诉说,已经是错综复杂,他现在又要刻意掩饰,就弄得更为暧昧。最深入的自剖和最用力的掩饰结合在一起,似乎他真要实践他在《小杂感》中的那句话,专为一个人写作了。
明自了这一点,你就能从《野草》的那些奇特的意象背后,不断地读出作者的自我描写。第一篇《秋夜》,那枣树便是明显的自况:头上是奇怪而高的映着冷眼的天空,周围是在夜气中瑟索的野花草,早已看透了小粉红花和落叶的梦的虚妄,也摆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这不正是迁离八道湾之后那看透了人生的鲁迅的自画像吗?至于一无所有的杆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映着许多蛊惑的眼睛”,15就更是他面对黑暗的战斗姿态的速写了。类似这样的速写,《野草》中还有不少,像那明知道前面没有路,仍然只能踉跄着跨进野地里去的过客,那最终将在无物之阵中衰老,却仍然举起投枪的战士,那或者使人类苏生,或者将他们灭尽的叛逆的猛士,就都是同一类型,在表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绝望的杭战的意志。
当然,《野草》中的更多的篇章,是在表现别样的心境。像《影的告别》和《死火》、是凸现那夹在明暗之间的“中间物”的意识;两篇《复仇》和《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则是发泄启蒙者的沮丧,发泄他对不可救药的大众的厌恶和蔑视。与这心境相联系的,有《失掉的好地狱》,暗示对社会变革的绝望;又有《颓败线的颤动》,近乎忘情地宣泄被人利用,施惠获怨的愤恨。《墓谒文》令人联想到《孤独者》,既是释放心中的“鬼气”,又拚命疾走,生怕看见它的追随。《希望》和《好的故事》则用了更为浅直的方式,表现类似的复杂心态。前者发誓要“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一掷我身中的迟暮”,可给自己打气的理由,仅仅是“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16后者明知道结局是“骤然一惊,睁开眼”,面前什么都没有,却仍那样用心地描绘美丽的梦境,充分传达出一种心犹不甘的懊恼心情。
我特别要说说《死后》。在《野草》当中,这一篇的文字颇为特别,全不像《秋夜》或《墓谒文》那样曲折,倒是相当平直,活泼,时时显出一点讽刺,描绘勃古斋的小伙计的那一段,调侃的意味还相当触目,但是,惟其如此,这篇作品就格外使人感到一般冷气。你看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