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魏连殳的雄辩
细致的描写:“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烦,还有些牙齿龊”,“还有几个[指苍蝇]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一个蚂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17……它们把那种空有强烈的意愿,却毫无动弹能力的绝望处境,表现得如此真切,我一边读着,一边就仿佛自己也与作品中的“我”一样,躺在地上任人摆弄,这是怎样可怕的感染力!像《秋夜》和《墓谒文》那样的作品,是表现了一些阴郁的意念,虽然形象很凸出,意念本身却是抽象的。可《死后》不同,它表现了一种阴郁的想象,那样具体,细致,你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虚构。一个人总难免有阴郁的念头,只要这是来自他的理智,那就不大要紧,困为它在他头脑中扎得还不深,改变起来也容易。可是,如果这阴郁是来自他的情感深处,来自他的下意识,他的记忆、梦幻和联想,那就说明他的心地是真正黯淡,而且难以改变了,鲁迅在一九二五年夏天会写出《死后》这样的作品,他对自已人生厄运的预感,实在已经是根深蒂固,难以摇动了。
我们在《野草》中读到的,是作者的深层心理,是撑住他那公开的社会姿态的下意识的木桩,是孕育他那些独特思想的悟性的温床。因此,你读懂了《野草》,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在公开的文章中说那些话,譬如“一切都是中间物”,“中国的群众永远是看客”;又为什么要在私人通信中写那些话,譬如“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我常觉得现在有些年轻人之于我,是可利用则竭力利用,可打击则竭力打击……”你也就能理解为什么面对青年的时候,他会有那些特别的表现,譬如总要戴一块面具,总是有一种探藏的自卑感;不消说,你也就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停止创作,单是这些散文诗,已经把他内心的“鬼气”展示得这么深,靠那种《孤独者》式的自我分析,他怎么可能把它压制住?
在一九二六年,除了《野草》,鲁迅还写了十篇总题为《萌花夕拾》的回忆散文,从小时候的种种趣事,一直说到老朋友范爱农的悲惨的溺死。内容既有点杂乱,口吻也不一致,有《二十四孝图》式的愤怒的诅咒,也有《范爱农》式的彻骨的悲悯,有《琐记》中谈及衍太太时的轻蔑和厌憎,更有许多类似《阿长与山海经》那样的轻松和幽默。和《野草》一样,《朝花夕拾》也证实了作者内心的复杂,即便回忆往昔,也因了旧事本身和回忆心情的不同,显出迥然相异的情致。但我更注意的是,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写起回忆来?
在《朝花夕拾》的引言中,他有明白的解释:“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18不错,每个人都有蛊惑他,使他时时反顾的记忆,但他在什么时候回过头去,却多半取决于他此时此刻的具体心境。鲁迅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又说:“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19这话说得十分黯淡,但却是实情。你看他一九二六年的文字,早已不写了,《秋夜》和《墓谒文》那样的散文诗也不写了。杂文虽然还在写,但除了继续与章士钊、陈西滢们打笔仗,以及几篇谈话记录,几乎就没有稍长一点的文章,就连《论“废厄泼赖”应该缓行》那样借题发挥的长论,似乎也做不出了。他这一年的杂文中,多的是《无花的蔷薇》那样的杂感,一小段一小段的,这是否正表明了心里的“芜杂”呢?到下半年,又出现了日记体的杂感,后来又装上“通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