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横站”
”。30一九三六年九月,两位年轻的日本姑娘慕名去拜访他,他更不由自主地显出特别热烈的愉快和欢迎,直到许广平递给他体温表,他拿着往嘴里送的时候,还在不停他说话;她们起身告辞了,他却一再挽留,还说要送杂志给她们——我简直能够想象出他当时的殷切的神情,在那背后,正隐藏着对于孤独寂寞的深深的恐惧。
付出了蛰居囚笼式的生活代价,却换来比当年在绍兴会馆更加难捱的孤独和寂寞,当夜深人静,独坐桌前的时候,他会怎样想呢?一九三五年秋天,他吟出了这样一首诗:“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31身外是肃杀和萧瑟,心中是无可归依的惶惑,星斗已经西斜了,却还听不到报晓的鸡啼,他是深深陷在一种前途渺茫,身心疲惫的沮丧情绪了。也就在写这首诗的同时,他对一位日本朋友说:“近来不知是由于压迫加剧,生活困难,还是年岁增长,体力衰退之故,总觉得比过去烦忙而无趣。四五年前的悠闲生活,回忆起来,有如梦境。”32他所说的“四五年前”,就是指三十年代初,他当时正经历严重的精神危机,也已经遭遇了一连串不愉快的刺激,心里其实是惶惑不安的。但是,他毕竟还没有过深地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无论外出还是居家,心境都要比现在从容得多;客厅里又经常是高朋满座,儿子则刚刚出生,正以无保留的天真使他初尝为父的欢愉,生活确实称得上是悠闲。因此,当他现在被各种寂寞、紧张、“横站”和索居的痛苦团团围住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将那时的生活称为“梦境”,就十分自然了。他晚年会陷入这样的困境,当初是绝没有想到的;惟其没有想到,一旦看清自己的现状是如此尴尬,如此无趣,就本能地会后悔,会觉得无聊,太不值得。一个人怀疑自己走错了路,就会不自觉地往回望,他的怀疑心越重,返回起点的冲动就越强,我觉得,鲁迅那“有如梦境”的叹息,是将他对自己这些年处世选择的隐约的后悔之情,相当触目地表现出来了。
不能再维持先前那样的奋斗者的心态,鲁迅的处世方式自然会有所改变。从一九三三年开始,他似乎越来越不愿意再像三十年代初那样卖力地冲锋呐喊了。他自己说:“我的文章,也许是《二心集》中比较锋利,因为后来又有了新经验,不高兴做了”。这新经验是什么呢?“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我倒没有什么灰心,……然而好像终究也有影响、不但显于文章上,连自己也觉得近来还是‘冷’的时候多了。”33非但不愿意再傻乎乎地一个人打头阵,而且也不愿意再像先前那样认真,一意要与对手决出胜负:“若专与此辈理论,可以被牵连到白费唇舌,一事无成,也就是白活一世,于己于人,都无益处。”34似乎是明确要改变老脾气,洒脱一下了。
不再一味呐喊,那做什么呢?他能做的,无非还是那两样:或者写,或者做研究。其实,自到上海以后,他一直都想再捡起这两件事。就在最热烈地鼓吹无产阶级文学的时候,他对自己那并非无产阶级的创作,也始终抱有信心。一九三一年他说:“在现在中国这样的社会中,最容易希望出现的,是反叛的小资产阶级的反抗的,或暴露的作品。”35两年以后,他又借恩格斯的话,强调非无产阶级的暴露文学对于“现在的中国”的意义。36所以,他一面换着笔名写杂文,一面却暗自盘算着写,不但写短篇,还要写中篇,到了一九三三年,他更两次向别人谈及自己的创作计划,似乎连大致的提纲都已经拟就。越是看出了自己的境巡的尴尬,在杂文和之间,他内心的砝码就越会向后者倾斜。你看一九三四年十月,他替自己的写杂文辩护,说了一大通理由,最后去。长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