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交白卷知縣觸霉頭 泡綠茶堂倌開惡口
坐了。湯公坐在坑上望下來,竟像一對石獅子在那裏生病。陸知縣從屏風邊轉到庭柱口管汝安背後椅上,斜身坐了。聽差照例送茶,這是衙門内會客應有的老規矩,書中不提。
少停片刻,湯公對山陽知縣道:“貴縣好文才!惜墨如金,好容易賞光,竟肯將題目寫出。貴縣從幼讀過幾年書?倒要請教,乞道其詳。本院作事核實,幸勿虛語。”管汝安聽了這話,滿身抖擻,險幾乎椅上跌下來,回答不出什麼,連連種樹。正在問管汝安的當兒,那左首的談老三,嚇得如雷擊頂,牙齒亂戰,身體搖搖不定,椅子戛戛作響,旁邊坐的陸知縣被他也帶動。若在輕薄的人,必要嘲笑他,陸稼書是道學先生,存心仁厚,倒代他擔憂:不知今日為了何事?恐怕到如此田步,或者必有別項過處,亦未可知。故而代他倆非常難過,低頭不語。湯撫台見他二人這般模樣,賊頭狗腦,可見平日為官,一定颟頇從事,如何臨民?大加申斥了一番,駡得他二人垂頭喪氣,閉口無言。令他回去速辦交代,另委賢員接任,端茶送客,留住陸公。山陽江陰兩員上來打了一個千,趱出花廳,抱頭鼠竄,各歸本縣,端正捲鋪蓋,吃泡飯抱小囝去了不提。湯撫台見管談二人已去,怒容渐退,改作笑顏,招陸知縣升炕。稼書照例謙遜,不敢越分,再三推辭也非所宜,恭敬不如從命。好在別無他客,陸稼書走近坑床,在下首一面坑沿上斜轉身子,似坐非坐的恭聆撫憲台諭。這是下屬對於上司應當如此規矩,聽差重行送上熱茶,湯公笑逐顏開的大加獎勵了一番,陸公受寵若驚,愧不敢承。湯撫台再问起嘉定風土人情,陸知縣一件件一椿椿明白回答,若數家珍,地方上應除的悉數除去,應興應辦的視力而作……撫憲點頭稱是,譽不絕口,歎曰:“如君為知縣,真不愧知縣二字!若山陽、江陰,可謂陰弗管、陽弗牧,再成什麼東西!”陸稼書看看時候已近向午,請訓告退。臨行撫憲握手謂之曰:“縣中地方上事,便宜而行。倘有勢惡土豪,不守王法,硬干訟事,隨時來院稟知,剷除盡淨為是。”陸公奉命,出院一直踱過查家橋,到高陞小客棧裏略坐片刻,算清房飯錢。可憐一主一僕,行李蕭條,極像明朝海瑞、海紅,主人則破帽殘衫,僕人則蒲鞋竹擔,路上行人必以為他們倆是鄉间出來的貧民,那裏曉得是現任縣尊!他二人一路看看省城的鬧熱,六街三市,店鋪林立,鱗次櫛比,烟火萬家,富庶氣象,滿目繁華。况且落燈時節,猶有幾分新年景色。緩步行来,不覺已到胥門萬年橋萬人渡口。僕人歇了擔子,走到貝大有醬園水碼頭,望嘉定航船。
向來嘉定航船,一來一往有兩隻,現在因為生意清淡,歸并一隻了,逢雙到蘇。今朝恰恰正月十七,是個單日,陸先生不見航船,僕人又從水碼頭走上來告知情形,陸先生倒是一悶。這便如何是好?且在萬年橋對橋脚萬年春茶樓,沿門泡一碗茶吃,歇歇脚接接力再作計較。二人坐定下來,早有茶博士過來,用抹布揩了一揩桌椅,問泡什麼茶。陸公說“隨意”。那堂倌是江北人,老蘇州老油腻,聽說“隨意”,一看陸公又似鄉下阿曲,并且吃吃頭枱茶,明欺他是個曲辮子,頓時出口駡人說:“紅是紅綠是綠,君眉是君眉,雨前是雨前,隨便拿茶館裏的茶一齊泡上來?你這老甲魚,阿是黄土僑初上來,吃過歇茶麼?”陸公被他駡了一頓,自知說得理屈,隨便二字囫囵吞,叫他是難泡的。等他駡停了嘴,接口道:“泡一碗綠茶罷。”那堂倌也不作答,眨了一個白眼,遂伸長頸脖子,提高聲音,朗朗打起調門喊過去:“君眉一碗個!”少停,一手拿了一只金華木面桶,一塊高麗布青破手巾,擱在面桶沿,一只手拿了一碗茶,兩只空茶杯,對他主僕面前一擺,然後再到煤爐上拾了一把大銅吊,走過來冲了兩碗茶。陸公洗了一洗手,正待捧起茶碗,喝一口潤潤喉嚨,暗想:蘇州省城裏的茶博士,竟如此蠻橫,肆無忌憚……忽聽得當頭樓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