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梓乡归去灾象惊心 噩耗传来良箴动魄
仲芳说:“听那婆娘迭连嘴里露出指鹿为马,谩藏诲盗的两句话来,知他不像没受过教育的寻常女子,因此不敢深求,只得看着他把几封洋钱包包裹裹的收将起来,竟无法可治。”我笑道:“你莫非是见他生得太体面了,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心坎里未免有点儿回护他罢?”仲芳道:“你又来取笑我了,这趟尚好,还没有说出我是同他连党呢!”我道:“现在此人还在船上么?”仲芳道:“怎么不在?我记得他是写的九江官舱船票,下船的时候,还要在你之后呢!你又问他做么事?敢是有甚么方法,能把那位客人失去的四百番花边,原璧归赵么?我心里虽已明白,但不便在嘴上说出他的破绽来,挡人家财路,只得笑道:“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倒又犯这种倒树寻根的老毛病了,岂不要吓得我连口都不敢开么?”仲芳也笑道:“你说你说,我不来问你就是了。”
当下那条船已自快要驶过金焦脚下,我猛然想起上年出门的光景,一望涛声塔影,仍在目前,未免有江心依旧在,人事已全非的许多感慨。红颜欲老,白首无成,不禁潸然欲涕。仲芳见我难过,就误认我是思家念切,便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又叫人替我收拾行囊。可巧诸事甫毕,那船刚在招商局码头上靠下,早有许多客栈里的接江道一,你抢我夺的,各人争先伺候。我忙在人丛里急急的一面拣了个三元栈的熟伙,将行李各件点交把他经管。一面同仲芳拉了拉手,彼此都说了些承情后会的世务话,一揖而别。
当日我就在镇江城外歇自半日,想到城里去找寻几个早年的旧朋友,问问他们近来光景何如?不意我一连走了好几处,他们家里人不是回我出外谋生去了,就是回我连下落都不晓得,还有家把竟是关门上锁,阒无居人。问了问邻舍,方知近年江北一带,水旱频仍,米珠薪桂,地方官同几个在籍的富绅,不但不肯拯救民主,反要讳灾不报,好开征上下忙钱粮漕米,敲诈了民脂来,官绅分用。所以闹得十室九空,迁徙无定。我直至今日想起那种萧索气象,印在脑筋里,还是突的惊心动魄呢!跑了一回,只得又走出城来,往万家巷一带小街子上几处当妓女的人家去逛。却都是养得肥头大耳朵的,见着我一个个欢天喜地,满口里生意兴隆通四腿,财源茂盛达三头。还有两家院落里,堆着多高的香港白米,替他估了估,那个囤子极少,一家也有三四十担。我看了不觉诧异起来,就对一个年轻的妓女问道:“听说你们这里米粮很贵得极,哪里还有这许多洋米堆在家?难不成是留下来防荒的么?怎么镇江这地方又没人敢抢呢?”那妓女望着我笑道:“好在我们是白人情来的,原没有花甚么本钱在那里,就抢了去,也不值得甚事!”等我再要想追问他,这样的上好白米,就照香港原来的行情,也要值得七元五六角,再加上关捐水脚,怕不要有八九元上下一担么?哪里会有白送人情的道理呢?你们这句话究竟是怎么讲?莫非是说了玩的罢?却被内中一个年岁略大些儿的中等乌龟,对着那妓女把眼睛睚了一下子,那妓女便任凭我问他甚么,再不肯言语,但只笑了笑,扬长的去了。倒反把我弄得不晓得他们是葫芦卖的哪个药,未免心中疑惑不定。
当下又略坐了一刻,只那种装束言谈,应酬一切,处处都觉得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真是俗不可耐。要拿他同上海堂子里倌人比较起来,实有天渊之别。怪不得我那个滑稽宗弟,他做的《沪江竹枝》内里有甚么“身段苗条看上海,口音清脆认苏州。若还不问青和皂,上一髻分下一沟”呢!当时我看了,不免误会他是年少风狂,笔头轻薄。如今我身历其境,一经实验过来,方知天下妇女,真要首推苏州人第一,更要首推常住在上海的苏州人第一。现在我才明白,他的那笔下,就是随便诌几句感怀诗,也是煞有用意的。五言如“花喜迎人放,山多向客行”,“鸟喧知院静,蝉噤觉秋深”。又如七言“交谈半因官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