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殓尸人
我暗访煤老板,竟是从一个殓尸人开始的。这个殓尸人,和表哥同村。
殓尸人名叫红红,一个很喜庆的名字。可是她干的活却是和死尸打交道,一点也不喜庆。红红很少说话,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开口;即使她开口说话,每句话都是一些最简单的词。她两鬓斑白,满面愁容,看起来至少有40岁,可是表哥说,她那年刚刚三十出头。
听表哥说,红红以前在镇上的卫生院做护理,是合同工,不属于正式职工,比正式工干的活多,却比正式工拿的钱少。在共和国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每个单位的职工都分为正式工、合同工、临时工三种,身份截然不同,待遇天差地别。三种身份的人,几乎不会来往,更不会有通婚的可能。他们之间隔着深深的鸿沟,就像城市人和农村人一样,就像官二代和穷二代一样。那时候,人人都被人为地分为三六九等,分为若干个阶层,等级森严,雷池不可逾越。
红红的丈夫在煤矿当工人,下井挖煤,直到今天,这都是一个以命相搏的高风险的职业。他们曾经有过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当男孩子上学后,他们想再生一个,却被告知,如果再生,就会夫妻双开,都将失去工作,而且还要缴纳几万元的罚款,这些罚款足够他们不吃不喝积攒好几年。他们商量再商量,只好作罢。
男孩子上二年级的时候,在一次放学的路上,掉落在了那条臭气熏天的溪流中,溺水身亡。他们这时候可以生育第二胎了,可是因为丈夫在矿井里下身受伤,却再也无法生育了。他们商量着领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可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就在这时候,丈夫死于一次倒塌事故。
红红悲痛欲绝,她抱着丈夫的尸体,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第四天,她将丈夫全身擦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衣服,将丈夫送进了墓穴里后,她辞掉了镇卫生院的合同工,做了一名殓尸人。她的性格也彻底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内向忧郁。
此后,每当有死亡的事故发生,死者家属就会派人找到红红,红红的任务就是将那些死者的尸体收拾干净,然后拉到火葬场。
我们那里煤矿众多,偶尔还会发生矿难。红红是每次矿难中,最早见到死者的人。矿难一旦发生,个别无良的煤老板就会千方百计封锁消息,如果死者有老乡在煤矿,煤老板知道无法隐瞒,就会通知死者家属,但是家属一来,就被安排在宾馆、招待所里。家属在这些地方忧心如焚的时候,煤老板已经派人将入殓好的死者推进了火葬场,然后会让家属见最后一面,甚至有的家属见不到死者最后一面,见到的只是一个冰冷的骨灰盒和数量不多的一沓人民币。那些年里,矿难中的死者赔偿金都是由煤老板说了算,煤老板良心发现了,就会多给点;煤老板狼心狗肺,就只赔偿一点点。这样的赔偿金从几千到几万元不等。
还有的死者,是独自来到煤矿找工作,尽管他有身份证,但是在他死后,个别无良的煤老板直接派人拉着他投进火葬场。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遇难矿工的一切被从人世间轻轻抹去,不留任何痕迹。
表哥和我走进红红家的时候,红红正在腌咸菜,她坐在房门口,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肩头,又照在她瘦削的脸上,让她一半身子明亮,一半身子阴暗,一半脸明光可鉴,一半脸模糊不清,显得异常鬼魅。表哥绕过红红脚边一大堆白萝卜,站在红红跟前,笑着说:“嫂子,这是我表弟,是个搞社会调查的学者,想跟着你跑,看看你是咋工作的。”
我赶紧走上几步,讨好地伸出手来。可是,红红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光像石板一样冰冷,让人战栗。她不但没有伸出手来,反而将双手下意识地藏在了身后,好像害怕我抓到一样。那一刻,我猜测,这一定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表哥拿出一包香烟,撕开,抽出一根,递给红红,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