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近很近的怕人事故,在她看来都像是倒退得到了一个已经很远的过去时期,并且她用一种从没有照明过她的头脑的清醒观念去注视那些事故。这种忽然侵入她心上的光明也就是在某些痛苦时间照明某些人的,现在对她指出了人生,世上的人和事,以及整个大地连同本在地上而以前仿佛从没有被她见到的一切。
这样一来,她的感慨比那天晚上从笪似纳的海子边回来的时候更多了,那时候她在卧房感到自己非常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现在她肯定自己整个被人遗弃在生活当中了。她明白了世上所有的人尽管都在种种变故之中并肩前进,然而却没有一点什么事物可以真正地把两个人结合起来。由于那个被她久已倾诚信任的人的忘恩负义,她觉得其余的人,其余一切的人对她永远不过是一些在旅行中漠不相关的邻近之人而已,至于这种旅行是长期的或者是短期的,是快乐的或者是忧愁的,又得用那些跟在后面无法预料的日子做根据。她明白:即令在这个人的怀抱之中相信自己同他混和在一起,渗入他的身心两方面的时候,相信他俩的灵魂和肉体合并而成一个灵魂和一个肉体的时候,而事实上,他俩仅仅是互相接近一点儿,居然可以接触那些牢不可破的城府的外廓,而城府的内部正是神秘的自然封锁人类和隔离人类的地方。她看清楚了从前没有谁,将来也不会有谁,能够破坏这道看不见的界墙,只好让它把人类在人生中间彼此隔离得像天上的星一样远。
她猜着了自从开天辟地之时就有那种不强大的却也没有停止过的努力,那种不倦的努力,就是人类为了破裂那层外廓使自己心灵永不受拘束永不感孤独而发的——那也就是用胳膊,用嘴唇,用眼,用口,用发抖的和赤裸裸的肉体的努力,仅仅为了能够把生命献给另一个被遗弃者而消耗于接吻的爱情努力。
于是一种不可抵抗的欲望指使她去再看她的女儿了。她教人抱她过来,后来等到旁人抱着她过来之后,她又央求旁人脱尽她的衣衫,因为她到这时候还只认识婴孩的面孔。
奶娘解开了襁褓,露出一个新生婴孩的怪可怜的身体了,它正用生命装入人类雏形里边的种种漠然的动作乱动。基督英用一只胆怯的和发抖的手抚摸她,随后想吻她的肚子,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脚,随后瞧着她出神,自己满脑子尽是稀奇古怪的思想。
两个人从前彼此见过了面,用一种甜美的狂热互相爱着;后来由于他俩的搂抱,这东西就生出来了!这东西是混和在一块儿直到这个孩子的终身为止的他和她,这东西是重新又在一块儿过活的他和她,这东西是他的一点儿和她的一点儿,再加上某种可以使它和他俩发生差别的不可知的事物。它在身体和心灵两方面的类型上、在线条上、在手势上、在顾盼上,在动作上、在趣味上、在嗜好上,乃至于在音调上和姿态上,都可以把他和她仿制出来,然而却是一个新的生命!
现在,他俩永远分离了,他和她!从前,他俩的眼波,曾经在种种使得人类血统永远绵延的恩爱兴奋之中合流,现在永远不会再合流了。
末了,她把女儿紧紧地搂在胸口边向她喃喃地说:“永别——水别了!”这是她在她女儿的耳朵边向他道着“永别”,道着出自一个自负的心灵的悲壮永别,道着出自一个将要长久痛苦的妇人的永别——这痛苦也许是永久的,不过,将来至少一定知道掩蔽自身的眼泪。
“哈!哈!”昂台尔马在半开着的门口嚷着。“我在这儿偷看你!你可是很愿意把女儿还给我?”
跑到床边,他用那双已经练习过的手抱起了他的女儿,接着把她举在头上一面重复地说:
“早安,昂台尔马小姐……早安,昂台尔马小姐……”
基督英暗自想着:“这毕竟是我的丈夫。”后来她用一种惊讶的眼光如同还是第一次注视似地注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