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坐坐。”他说。
他们临水边坐下。那两头天鹅浮到他们跟前来,期待能得到些吃的。
贝尔坦感到在他心中浮起了一些回忆,这些丢失了的,淹没在忘却中的纪念,不知为什么都突然回来了。它们各种各样,迅速地同时都冒了出来,这么多,使他感到好像有一只手在摇撼他的记忆之瓶。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时自己会让往事这样翻腾。虽然前此他也曾有过几次,但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感触深刻突出过。有一件简单具体的事物会经常成为忽然勾起往事的诱因:那就是气味,往往是一阵香水的芬芳。多少次,他曾因为一个交臂而过的女人的袍裙,伴着她的香水散发的气息而突然陷于对一些已经忘却的艳遇追念之中。在陈旧的梳妆香水瓶里,他也常会找到他生活史的片段;而所有飘荡不定的气味:街道的、田野的、房屋的、家具的、香的、臭的、夏日黄昏的暑气,冬日黄昏的寒凉,都常复苏了他心中遥远的往事。好像香味也用香料保守干尸的方式在它们自己中间保存着用香薰防腐的往事。
是不是湿润的草地或者栗树花在唤醒往日?不是。那么是什么呢?是不是他的视觉勾起了不安?他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在遇到的女人中,其中有一个也许像一个昔日的人儿的轮廓,可是在他认出来之前,他心里早已在为了往事七上八下了。
是不是,更可能是什么声音勾起的?他常常会因为偶尔听到的钢琴声音,一个陌生的歌喉,甚至在广场上用巴巴利管风琴①演奏的陈旧曲调而突然年轻二十岁,使他胸臆中充满了忘却的柔情。
①管风琴中较小的一种,为巴巴利所创制,键盘风箱均赖用曲柄移动的气缸作用。
可是这一次的召唤连续不断,掌握不住,几乎使他发火。在他的周围,在他附近有什么会使他那种已经熄灭的感情复活起来呢?
“有点儿凉了,”他说,“我们走吧。”
他们站了起来,开始走了。
他看看坐在长凳上的那些穷人,让他们来坐这种椅子是过于奢华了。
安耐特这时也看着他们,对他们呆在这儿,对他们的职业都有点儿不放心,还惊奇他们模样这般可怜,却跑到这个漂亮公园里来,什么活也不干。
比适才还要厉害,奥利维埃重想起了那些流逝的岁月。他仿佛感到有只苍蝇在他耳朵里嗡嗡嗡,让耳朵里充满了隐约不清的往事纷纭。
看到他在沉思,那位年轻女士问他:
“您怎么啦?您像在发愁。”
一下子,他连心都颤了。谁说过这句话?是她,还是那个母亲?不是她的母亲现在的嗓子,而是她往昔的嗓子,她的嗓子已经变了这样多,以致他现在才认出来。
他微笑着回答说:
“我没有什么,你使我很高兴,你很可爱,使我想起你的妈妈。”
怎么早些时没有注意到这句过于陈旧的熟话,此刻被这两片新嘴唇说出来时的这种奇怪共鸣呢?
“再说点儿。”他说。
“说什么?”
“给我说说你的老师让你们学的吧。你喜欢吗?”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于是他听着,越来越心烦意乱。他密切注意,期待在这个与他几乎心情陌生的女孩子的片言碎语里,能流出宛如她母亲当年储存在她的嗓子里的一个字、一句话或者一阵笑声。有时候,有些音调使他惊奇得发颤。肯定的,她们在语气上有些不同,因此他没有能立刻发现它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常常他完全没有把它们搞混。但是这种不同只能使忽然出现的母亲语型格外动人心弦。在此之前,他曾观察到她们在面貌上因为和蔼好奇的眼神引起的相似,可是现在神秘的嗓音再造使她们相互混淆到这种程度,以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