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动我又能坚持多久?十五分钟或是十六分钟——不会更久的。过后,我就得折回卧室去。我拿起这注射器,漫不经心地往针眼累累的大腿上涂抹上一些碘酒,随即便将针头刺进皮肤。一点也不疼的。啊,正相反呢,我预感着马上就要出现的那份欣快。瞧,它这就出现了。我之所以能领略到这份欣快,那是由于,那个为春天的到来而欣喜的守门人弗拉斯在门廊上拉出的手风琴声,那种既颤悠又嘎哑的手风琴声,穿过窗玻璃而沉甸甸地飞进我的耳朵里,渐渐地幻变成天使们的歌喉,而由那鼓鼓的皮风箱呜呜地拉出来的粗俗的低音,这会儿宛如那天国的合唱。但这只有那么一瞬间,过后,流入血管的可卡因,便依照任何一部药理学都不曾记载的那种神秘的规律而变异,变成某种新玩意儿。我清楚,这是恶魔与我的血液的混合物。只见门廊上的弗拉斯无精打采,我对他憎恨起来;而晚霞呢,却在令人心烦地喧闹着,隆隆作响,焚烧着我的五脏六腑。这状态一晚上接连出现好几回,直到我明白,我这是中毒了。心脏敲击出那样砰砰砰的声响来,以至于我觉得它就要跳到手上来,跳到太阳穴上来……而过后,它便直向深渊里跌落,常常有那么几秒钟的光景,那时我总会想,波利亚科夫医生可是再也活不成-……
四月十三日。
我——今年二月染上吗啡瘾而甚为不幸的一名医生,警告所有跟我一样而遭遇这同一份命运的人们,决不要去尝试用可卡因代替吗啡。可卡因——这可是最可憎而最阴险的毒药。昨天,安娜动用了樟脑才使我得以稍稍地轻松了些,可今儿呢,我——已是个动弹不得的半死人了。
一九一七年五月六日。
我这很有些日子都没动笔写我的日记了,可有些遗憾哩。其实,这并不是日记,而是病历。显然,我这人对我在这世上推一的朋友(要是不算我那悲戚戚而时常泪涟涟的朋友安娜)已有了那种职业般的倾心。
总之,要是写病历,那就写上这个:我每一个昼夜两次给自己注射吗啡(……)
我先前的那些笔记,颇有几分歇斯底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的。这丝毫也没影响到我的工作能力。相反,整个白天里我都得依靠头一天夜里的注射。我能出色地把手术做下来,我能准确无误仔仔细细地开处方,我能以我这名医生的誓言来保证:我本人的吗啡瘾并没有给我那些病人造成什么损害。我,往后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害。但是,另一种情形却在折磨我。我总是觉得,有人会看破我这毛病。我在班上接诊时,难以承爱我那位助理医士朝我后背上投过来的那种阴沉而拷问的目光。
无稽之谈!他不会猜到的。没什么迹象出卖我的,瞳孔只能在晚间才能出卖我,而晚间我是从来也不与他碰面的。
我往县城里跑了一趟,补充了我们药房里骤然减少了的吗啡储备。但是即使在那里,我却不得不领受那令人不快的时刻。药库主任拿起我的申领清单,——在那张清单上,我颇有预见地填写了咖啡碱(而这东西我们那里可是多得是)一类其他各种各样并不值钱的小药,——就问:——
四十克吗啡?
我直觉得,我不敢举目正视人家,就像个小学生。我直觉得,我的脸发红了……——
我们没有这么大的量。我给十克。
确实,他那儿没这么多。可是,我觉得,他已识破我的隐秘了,他在用目光对我进行搜索,进行审视呢。于是,我诚惶诚恐,心神不安了。
不会的,瞳孔,只有瞳孔才是危险的,因而我要给自己立下一条准则:晚间不与人们碰面。其实,要守住这一条,没有什么地方能比我这地段更为方便的了。瞧,我这已有半年多都没见到什么人了。除了我的那些病人。而他们则是根本就顾不上来管我的闲事的。
五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