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页
八
第三章决裂
鸡叫了好几遍了,天还是黑乌乌的。老孟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的谷草,披上那件老羊皮袄,便朝马棚里走去。
老孟今年五十岁了,他叫什么名字谁也说不上来,人们只知道他叫老孟,是跟人家赶马车的。在人们的印象里,仿佛他一生下来就叫老孟,一生下来就给人家赶马车似的。对于老孟的历史,只有他自己和苏金荣两个人知道。老孟原来是衡水郊外的一家贫农,因他爹闹病,借了苏金荣父亲十两银子,苏金荣的父亲当时在衡水开钱庄,利上加利,番上加番,不上三年,便把老孟家里那三间破房、一亩半地全滚进去了。于是他爹领上全家到关东去逃荒,在关东他爹扛脚累死了,他娘又被恶霸逼死;两个哥哥,一个是煤窑崩塌压死的,一个是闹暴动被军阀杀害了。在他二十一岁那年,一个人披着一件老羊皮袄又回到了衡水。在衡水他会到了苏金荣,这时苏金荣的父亲已死了,他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了老孟家里的情况,见他年轻力壮,就把他留下来赶车,并讲好条件不计报酬。残酷的生活伤害了老孟的心灵,在强大的恶势力的压迫下,他把头低下了。
就这样,老孟给苏金荣整整赶了三十年马车。他的胡子由黑变白了,他那件老羊皮袄的毛也脱光了,他没有成家,也没有生儿养女,三十年他落下的唯一财产,就是那身干硬的骨头架子。按他自己常说的话是:“不求官,不求财,只求吃饱不生灾。”
他这三十年的生活,象一池塘水,是平静的、无味的,没有风暴冲击起来的浪花。他有仇,也有恨,可是他都咽到肚子里了。他有希望,也有理想,可是慢慢在记忆里都消磨完了。他象是失掉了笑容,忘记了欢乐。不过每当他碰到这两件事情时,他仿佛又恢复了青春,人们可以看到他愉快的表情和欢乐的笑声:一是当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三国》、《水浒》的时候,——他是很喜欢唠叨这些典故的,不过当你一插问到他个人的历史,他便把咀一闭,一句话也不说了;一是当他见到马英和建梅这两个青年人的时候。他认为马英是唯一看得起他的人,他认为建梅是唯一重视他的劳动的人。晴天一声辟历,共产党来了,冲击起他这一池塘水。马英在回来的路上,坐在他马车上告诉他许多穷人翻身和抗日的道理。这些道理象是一下子变成一个活的小动物在他肚子里乱蹦,他的心不能平静了。他忽然感觉到周围这一切的变化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做,而且是应该做的。于是他第一次用他那激动的声音对马英说:“打日本我老汉也算一分,豁出我这百十来斤都搁上它!”
马英笑道:“老孟大爷,别光门后耍大刀。平常见个黄鼠狼子都吓的跑,打日本你不害怕?”
“孩子,你怎么也这样看你大爷!”老孟将鞭子在空中一摇,叭的一声响,壮着胆子说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我要不杀几个日本鬼子,把我的孟字抠了。”
马英忙说:“我和你开玩笑的,打日本这台戏少不了你这个角儿。”
老孟听罢,抖动着胡子笑了,因为马英终究是看得起他的啊!
昨天,马英让他从杜平那里带回来一封信,这信里写的什么他不知道,不过从杜平交信的严谨态度,和马英看信后那种愉快的心情,他知道这一定是一封不平常的信。当他又一次向马英提出要参加抗日的时候,马英说:“你这就是抗日工作啊!”这时,他的心是那么激动,那么甜蜜。三十年来,他赶着马车不知进了多少次城了,可是把它全加起来,也不顶这一次啊!这也就是他今天老早便醒了的原故。
老孟走到马棚里,拌好料。那马一见老孟,高兴地扬了扬脖子,叫了两声便把头滚到槽子里嚼起来。老孟心爱地抚摸着它那光滑的坚实的脊背说:“吃吧,吃饱,现在咱们干活可比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