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宗仁对意大利记者的答话
(1963年夏,美国新泽西州)
李宗仁素来生性好客而健谈,是一个不甘于寂寞的角色。他官至总统,至为显赫,不幸一旦丧权失势,流落他乡,当然不得不寂寞起来。无奈他年事已高,每天只须睡四五个小时,加上不会英语,又不能开车外出,悠长的时日是很难打发的。除了读报和搓麻将,最令他中意的就是聊天了。与访客天南海北地神聊一番,是排遣寂寞最理想的办法。因而,每逢有客到他在新泽西的寓所来访,他都站起来欢迎,心情格外地高兴。他喜欢的话题也多在政治的范围里。黄纫秋女士对他聊天生活的记述,绘声绘色,极为传神——
自1985年到1963年这几年来访的客人不少,每周都有不同的访客,李一见有客来,总是呵呵大笑,连叫欢迎!尤其是一些同病相怜的失意官僚与政客,一谈就是几小时,自然全是政治上的是是非非。如:某大员坐拥数十万精锐而不堪一击;蒋介石临阵换将和遥控指挥,以致失败;某人丢了东北,蒋居然不加追究;……美国人眼光狭隘,缺乏远大眼光的政治家,若他们竭力援华,怎会发生韩战呢!这样的谈话多是与志同道合之士。但若是李怀疑来人是亲台或是别有用心的,李的论调就变了,什么我与蒋先生虽然政见不同,但私交毫无芥蒂,到底我俩为革命共同奋斗几十年,同甘苦,共患难。大陆之失,我们都有责任,不能归过于他一人。好在共产党也是中国人,只要把中国搞好了,成功不必在我。从前你争我夺,使国家元气大伤;现在没有内战,对国家人民都是好事,个人的荣辱不算什么,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我现在真感到无官一身轻,“厅长”生活很不错呀!有时,客人走了,他的余兴未衰,就抓着我对牛弹琴一番,大谈他的爱国论,说:你应该带你的儿女回国定居,你的几个儿子都不错,应该将所学贡献祖国,不应该在此作美国的洋奴,你要为你的第三代着想呀!将来他们都变成了“忘国奴”!我连第二代也管不了,还管什么第三代哟!何况除老大以外,其余都不说中文,小的尚未完成学业,在美国读大学,除了奖学金,还可借钱读大学,若回中国,我就力不从心了。我自己无一技之长,回国也无所贡献。他们还多一个吃闲饭的。我不懂政治,对国共双方既无恩怨,也无爱憎,对中共为国家所作的建设,我也非常钦羡!这几年中国的国际地位提高了,也是他们的功劳,但他们的什么三反五反和清算三代的政策,则不敢苟同。
他常常骂我不爱国,甘愿作洋奴,骂得多了,我也顶他说:可能我是没有你那么爱国,因为我从小所受的教育是相夫教子、三从四德,没有人教我为国为民。现在不回台湾是不爱国,不去大陆也是不爱国,但传统的中国人都是安土重迁的,谁愿意离乡别井、抛弃一切呢?
常来登门聊天的“访客”到底不是很多,他才拿搓麻将的黄纫秋女士聊以填空。想不到,自1958年春夏开始,在他百无聊赖的寂寞状况之中,真的有一位“谈客”降临,此人所要与他谈的,又是他最感兴趣的自己的经历与感受,因而备受他欢迎。每次他都给此位先生准备了不算丰盛,却十分精致可口的饭菜。李宗仁欢迎这位先生每周去三次。每次都是从上午10时谈至深更半夜。这位先生就是旅美史学家唐德刚博士。唐博士是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的“中国口述历史计划”项下,完成了《胡适口述自传》之后,接受了《李宗仁回忆录》的大部头历史性著作的撰写任务,而登门去与李宗仁先生合作。这部书已经在海内外发行,为中国近代史保存了许多重要的第一手史料。这部十分珍贵的历史专著,就是李宗仁在做寓公的时代,以“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写”的形式,历时七载艰辛才完成的。
唐博士初到李府时,李宗仁夫妇以为代表美国著名学府哥伦比亚大学来访问的“博士”,可能是一位假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