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札 远山有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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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的火车什么时候开?我的行李已经备好。
这样的刚天想要回我心爱的宜兰,二十八个山洞一片汪洋,不知道左脚或右脚先沾染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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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我耳识特敏,听到不该听的声音,还是真有无事之人?近来每到子夜,楼板上的足步声总令我犹疑甚久,持续地、规律地、往返地,或稍有停顿,路线一律从客厅到卧房,躺在自己床上,常为头上莫名的跫音而惊怖。昨晚中夜醒来,四点多,那声音还在巡曳。若是室内散步的人,怎可能不眠?若不是人世,却又清晰可触。是人,是无聊的人;是鬼,是无聊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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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色的茶盛在白瓷盖杯里,茶蒸自碗沿袅袅而溢;掀盖,茶色在阳光中灵动起来。这生活中无事之事,却另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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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水已注,稻梗子幽幽地抽绿芽,还未犁的田,上一季的心事未了。白鹭鸶拂水而过,靛青色的天空没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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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后院墙角拾得一只铜香炉,三足鼎,炉壁透黑,注半汪陈年雨水,一片新枯竹叶,炉腹冷冷的。捡回来置于案头,拨胜梅馨香粉,以檀香余烬引火,一炉烟雾逍遥。薄阳将烟游映在稿纸上,好像白纸不着墨,也能吐哺山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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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庭杂草蔓生之中,一株数代莱草巍峨而立,蛛丝雨露就是它的篷户瓮牖了。我是回乡客,尽情地挽着它的黏人才性,一把莱草揣回台北,才发觉毛农上义有三三两两离乡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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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要再写一本《月娘照眠床》续集,回台北的火车上假眠不寐,脑海里翻腾着乡景情事,那些父老,那些乡亲,在即将消逝的时代中谨慎保存着人的光华,像一匹百代传下花色己褪的绫岁,触于时的冷滑,更见荒凉与悲郁而已。也许,书名叫《口头晒屁股》,十分俚俗戏谑,除了戏谑,我想不出对抗悲哀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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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不明白为何要结极其麻烦的婚?没有婚约的感情足冰清露凝的,任凭风雨漂洗,柳絮萍花相护,不知其所止,止于所当止。在旷野中吟歌露宿,也许炎凉,然而随意随喜。人们常认为,没有婚约,即没有责任、规范、拘束,事实上是从婚姻窒家之内隔窗探天之说。就因为什么都没有,想要执于偕老,更需要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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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一部分足属于社会性,必须安身于社会规范之内才心安理得。这也无可厚非,可是,如果把生命的成就完全设限在此,兀疑足泻湖拾鱼,伐木猎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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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个我与群体的辩证中,人不必执戟相向,二者相安即可。但是,若为了追求个我生命巅峰之境,哪怕千夫之指,亦在所不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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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人叛逆社会,其实足在叛逆社会化至深的某一部分自己。人与人兀仇,与自己的仇才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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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的是,在困厄流离之中仍保有宽容平静的微笑,最珍惜的是,在披风戴雨的行程中,还能以笠护人。若有这么干干净净的人,便是初发心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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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宗教是要人去执除妄的。有人执芝麻之事紧握不放,倒也还认真可爱;另一种人不陷小节,可是跑马设栏,不容栏外人事,既不可爱义不减恳。前者易察,后者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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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文字能生人亦能灭人。有时,写的人没发觉读的人也没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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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盲。耳聋。口哑。也无不可,如果一切都没有,就让一切都没有。
盲的眼会淌泪。聋的耳还记得鼓声。哑的口还能饮出水的冷热。
如果一切都没有,就让一切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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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