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杨度在迷惘困惑中为恩师撰写挽联
为恩师守灵。
杨度悲伤地望着尺余高的暗红灵牌,二十多年来走过的道路,一幕一幕梦幻似的展现在他的眼前:
东洲书院明杏斋,湘绮师对初来投奔的学生讲叙王门的三种学问——功名之学、诗文之学、帝王之学;衡州城里马王庙,湘绮师带着弟子接过胡三爹托付的《大周秘史》;又是明杏斋书房里,一个蚊香薰得呛人的夏夜,湘绮师回忆了祺祥政变时期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还是明杏斋,那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通宵,湘绮师演说爱新觉罗家族的兴衰史;进京前夕,湘绮楼上,先生为荣任四品京堂的学生书写给袁、张的昔日诗篇;中南海里,湘绮师梦见宋襄公的调侃;离京那天在四如春餐馆里,湘绮师有意将新华门念成新莽门;前门车站,列车启动,先生在声声叮嘱:早日奉母南归,我在湘绮楼为你补上老庄之学……
由传授帝王之学到补上老庄之学,由力荐进京做官到敦促奉母南归,杨度就这样跟随着恩师走过了二十多年。今夜海河畔洋楼灵堂里,他对这二十多年来的历程深沉地反思着。
重子所传达的恩师临终前的这番话太有启发了。人生的真趣是多方面的,获得这种真趣,关键在于胸襟。这的确是仁者之言,智者之言。但杨度摆脱不了事业对他的困扰。护国战争期间,袁世凯去世之时,他仍然坚持君宪可以救中国的政治信仰,不是君宪负袁氏,而是袁氏负君宪。现在,当他将追随先生二十余年历程的起点和终点对照着思考时,不禁又有点茫然了。二十多年前,先生满怀期望把自己引入帝王之学中,又为自己跻身政坛最高层创造条件。二十多年后,先生戏弄当今的帝王,轻轻地抛弃了毕生探求的绝学,又叮嘱传人远离京师,回归江湖。这究竟是什么缘故?是帝王之学未遇必备的天时人和,还是帝王之学本身已不合时宜,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先生心里早已明白,只是不愿自我否定罢了?
杨度在迷惘困惑中提起笔来,为恩师撰写了一副挽联:
旷古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
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
他决定从明天起,遵师嘱,与午贻、叔姬一起就在灵堂里开始对老庄之学的研习。
几天后,从上海传来噩耗:中华民国的缔造者百战功高的黄兴,突然间胃大出血,溘然病逝沪上。杨度大为惊骇。黄兴才四十二岁,素日强壮,怎么会在这时离开他患难中的战友和真诚热爱的祖国?尽管宁赣之役后,黄兴与杨度彻底分道扬镶,但杨度对这位多年好友的品格和才干始终是尊崇景仰的。他并不以自己待罪之身和为革命党人所恨为嫌,向上海黄克强丧事筹办处拍去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惋惜:
公谊不妨私,平日政见分驰,肝胆至今推挚友;
一身能敌万,可惜霸才无命,死生从古困英雄。
唁电刚拍出,却忽然又响晴天霹雳:蔡锷在日本福冈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因喉病不治身殒。消息从东洋传来,震动了神州大地。
蔡锷眼下是四万万中国人民心目中最为伟大的英雄。正是凭借他的弥天大勇,西南边隅首举义旗,粉碎了袁世凯的帝制复辟梦,捍卫了神圣的民主共和国体,也捍卫了四万万中国人的人格尊严,人们敬慕他,爱戴他。他才只有三十四岁,英姿飒爽,风华正茂,中国的前途将要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不应该离去呀!一时间,从京城到边徼,从都市到乡村,从立朝的政府高官到在野的革命党人,从士绅商贾到愚氓野民,举国为蔡锷英年早逝而悲怮,为中华民族失去了一个优秀儿子而洒泪。
杨度的心情极为复杂。蔡锷是他最为赏识的有为青年,他一心希望这位同乡做君宪制的护甲天神,却不料正是此人坏了君宪大事,起兵造反之时,还要把老友列为十三太保之首。这些,杨度都可以谅解:政见不同嘛!令他不能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