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重生
内心的感情藏得更深,她不敢轻易去爱。因为她知道,这个迷惘的世界需要冷漠与之对抗,甚至连恨,都需要勇敢,需要力气。
在镜中,看着自己累累伤痕,张爱玲欲哭无泪。次日,姑姑闻讯来说情。后母一见她便冷笑:“是来捉鸦片的么?”不等姑姑开口,父亲便从烟铺上跳起来,拿着烟杆对着自己的妹妹劈头打去,把她也打伤了,进了医院。张茂渊想要去报巡捕房,又觉得此事为家丑,实在丢不起那个脸,方才作罢。
那时候,张廷重就像一只受伤被激怒的野兽,失去了理性。他把这么多年的抑郁,这么多年的沉沦,以及所有的怅惘,都发泄到张爱玲的身上。也许等到时过境迁,他才会幡然醒悟,后悔莫及。而张爱玲多年以后,再来看待这件事,会觉得父亲其实是那么可怜又可悲。一个朝代的更替,让多少人的心灵也随之换去,让他们看不懂陌生的自己。
父亲扬言说要用枪打死她。张爱玲被监禁在空房里。这座她出生于此的房舍,这座承载了百年风霜的老宅,如今竟变得那样生疏,那样的不近人情。幽蓝的月光洒在楼板上,隐藏着静静的杀机。张爱玲知道父亲不可能弄死她,但她担忧,就这样被关上几年,出来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她了。倚着木栏杆,天空湛蓝,炮火依旧。她心里期待,有那么一个炸弹可以落在家中,纵是同他们死在一起也愿意。
窗外的白玉兰,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张爱玲说,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妖冶丧气的花。可见一个人的心境是何等重要,此时良辰美景,对于张爱玲来说也形同虚设。
张爱玲病了,这一病就是半年。朦胧地躺在床上,看着秋冬淡青的天,忘记了朝代,忘记了年月。她觉得自己已经老去许多年,就要这样朦胧地死去。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逃跑的念头,尽管她早已被囚禁得如同行尸走肉。
一个隆冬的夜晚,张爱玲终于等来了机会。在佣人何干的帮助下,她巧妙地趁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当真是立在人行道上了,街上寂寂的冷,路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此时的张爱玲就是一只受伤的囚鸟,只要给一双羽翼,就不会忘记该怎样去飞翔。
近半年的囚禁时光,让张爱玲受尽熬煎。这也让她感悟到,在这苍茫的人间剧场,原来独活也不是那么可怕。她薄脆的心开始更加坚定,更加从容。她相信,纵然心上飞雪,只要推开窗,桃花又会红,杨柳还是那么绿。
张爱玲这一次离开,意味着彻底与那座老宅诀别,和父亲那个家进行了了断。后母将她的东西送的送,丢的丢,只当她死了。张爱玲并不为此而悲伤,他们的淡漠无情对她来说,是一种灵魂的解脱。这世上,爱才是债,恨不是。
张爱玲一无所有地投奔,无疑给母亲增添了经济负担。那时候,姑姑因为炒股票出现了巨大的亏损。汽车卖了,司机和佣人也都辞退。当年两位留洋归来的单身美女,香车宝马出入,人前人后伺候的风光就这样一去不返,恍如隔世。
张爱玲在《童言无忌》里有写过这样的话:“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
她迷惘了,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值得母亲如此为她付出。这个自卑又自傲的女孩,常常觉得自己背离光阴,行走在不属于她的红尘陌上。可是谁的人生不是如此,你期待日子就这样安静过去下,却总会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