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笔6
生,说:“咳,什么意义不意义,道德不道德的,你说是不是?”不小心我说了“不是”。场面于是有些沉闷,大家对坐无言,然后避开这话题胡乱说些别的。但我知道他心里在说什么——“虚伪!”我也知道这一句谴责后面的理由——“老实说,你不看重名利?”我还知道支持这理由的所谓看透——“什么信仰呀爱愿呀,这个呀那个呀,说说罢了,人生实实在在,不过死前的一次性消费,唱高调的不是傻瓜就是装蒜。”
虚伪,这两个字厉害,把它射向诚实,效果多佳。比如黄色小说的自卫反击:“各位的做爱难道不是这样?为何不从实招来?”想想也是,诚实于是犹豫。黄色见状,嘴上或心里必是脆脆的一声:“虚伪!”诚实容易被这一声断喝吓糊涂,其实呢,黄色只见了性爱之形同,而难识心魂之异彩——本来嘛,爱情之要,原是黄色的盲区。不过“虚伪”二字真是厉害,它所以百发百中,皆因人非圣贤,谁心里没有一些阴暗和隐藏?但这些可能是污浊的品质,恰是人应当忏悔和道德不可或缺的缘由,怎能借坦荡与实在之名视其为正当?这差不多是个悖论:你说他虚伪,是因其知污浊而隐藏,你说那隐藏的并不污浊,甚至美妙到可供炫耀,那虚伪岂不要换成谦逊了?
上述的虚伪固然不是美德,但毕竟留了一份美好的畏惧在头上,而上述的坦荡和实在,则无所畏惧到彻底不识了好歹。好与歹,岂可由实在引出?好与歹根本是心魂的询问。难怪价值相对主义说怎么都好,它是执实在而不思不悟,助人欲以坦然胡行。有了美好的畏惧在,虚伪则可望迷途知返,人便有了忏悔的可能。我有时设想,最不可救药的虚伪什么样儿?比如说,有一天忏悔也不是因为看见了自己的污浊,而是追随着时髦,受洗也不是为了信守神约,而是看它为一枚高雅的徽标,信仰呀爱愿呀都跟把黑发染黄一样成了美容店的业务,那才真叫麻烦。
三十二
但爱愿都是什么呢?如何才算是爱愿呢?爱愿既然高于规则,它就不能再是规则。爱愿既然是天启,它就不能又是人说。比如,爱愿之紧要的一条是爱他人,这分寸如何把握?就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一种可能的把握,但它也只说出了问题的一面,另一面——己之所欲,怎样呢?务施于人吗?你欲丰衣足食,务使别人也丰衣足食,你欲安居乐业,务使别人也安居乐业,这当然好。但是,你欲欺世盗名,也务使别人偷梁换柱吗?你欲做伪证,也务使别人知法犯法吗?显见是不行,那是教人作恶呀。那么,你欲捐资扶贫,你欲安贫乐道,你欲杀身成仁,这总不是恶了吧?那么,别人也都得这样吗?你说不必。你甚至说,强迫捐资岂非掠夺?强使乐道,道将非道;强逼成仁,仁安在哉?如此说来,自扫门前雪吧,不如少管别人的事。人欲乘凉,我独种树,人欲出人头地,我看平常是真,相安莫扰各行其是,岂不天下都乐?可是有个别人叫希特勒,他要打仗,还有几个别人叫“四人帮”,他们要焚书坑儒,怎么办?你可能会说:这已经跑题了——倘其自己跟自己打,自己烧自己的书,请便,但你把仗打到别人头上,那就违背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圣训,故此一条圣训已经把话说全。就算是这样吧,那么“勿施于人”要不要务施于人呢?要,是“勿施”之否定;不要,是否定了“勿施”。你说:还是独善其身的好,但这是绕圈子,希特勒打来了,“四人帮”烧来了!你说:那正是因为是他们违背了圣训呀?倘人人尊此训而独善,哪还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但他们要是压根儿就不信你那圣训呢?好了,不管你是指责他们的违背,还是遗憾于他们的不信,都说明这圣训压根儿就有务施于人的倾向。
三十三
怎么回事?哪儿出了毛病?“务施”者,难免为他人所不欲,故当“勿施”;“勿施”者,又难免误失了圣训,故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