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大作
李银河:
你好。
感谢你的信任,把你最近写的短篇小说集发来。因为内容涉及虐恋,你反复叮嘱,读完删除。你像绝大多数有真才学的人一样,没有自信,充满自尊,希望小环境和谐,忘记自己已经得到的一切,一辈子记得自己介意的点滴。你问我,这些小说值得写吗,值得发表吗?我看过之后,在直接回答你的问题之前,先想到的是另外一个每个真正的作家都躲不开的问题:我为什么写作?
这个问题,孔丘答过,拜伦答过,乔治奥威尔答过,劳伦斯答过,亨利米勒答过,海明威答过,库尔特冯尼格答过,王小波答过。人有人生观、世界观、宇宙观,作家有审美观、道德观、正义观、写作观,无可奈何花落去,躲也躲不开。
我记性不好,比背诵唐诗、宋词一定输,但是我直觉好,没背过的唐诗、宋词,掩上几个字,我常常能猜到,即使猜错,也常常比原来用的字格调高。老天赏饭,和自卑以及自尊无关,三月桃花开,躲也躲不开。
所以我也记不得我读过的先贤们的写作观,所以我按照我体会的时间顺序,和你唠叨唠叨我为什么写作。
最早的时候,我小学五年级,我写作为了学习汉语。
我那时初步掌握了一两千个汉语词汇,毛笔字练习柳公权和颜真卿。区里通知比赛作文,题目是“江山如此多娇”,我语文老师是个热爱妇女的老右派,他说我对大自然似乎有感情,汉语词汇又多,逼我写一篇。我老妈是蒙古人,喝白酒,喝多了说蒙古话,唱悲伤的歌曲,趴在地上流眼泪和鼻涕。我没去过草原,写了一篇《我在草原》,后来才发现,另外一个学校有个胖男生,比我更无耻,他从来没在地面上仰望过星空,写了一篇《我在火星上望月亮》。我在作文里用了五种主要代词:“我、你、他、她、它”,用了接近三百个形容词。结果是那个胖男生得了一等奖,暑假去全国写作夏令营做交流,我得了二等奖,奖品是冰心的《寄小读者》和《再寄小读者》。
后来,我高中一年级,我写作为了消除内心肿胀。
我那时开始喜欢女生,觉得女生比榆叶梅好看,特别是在她们笑的时候,开始喜欢穿漂亮衣服在女生面前不经意走来走去,开始喜欢抽烟、做古怪的数学和物理题、读和《存在与时间》等等脱离日常吃喝拉撒的风雨中独自牛屄的活动。没抱过女生,但是已经开始有日本和欧美的毛片看,但是看毛片自摸只能消除裆下的肿胀,消除不了心里的肿胀。于是开始写,一本一本稿纸地写,一支一支圆珠笔地写,右手中指写得弯曲,十七、八岁写完了第一个长篇小说,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十几万字,肿胀随着倾诉渐渐消失,我心里舒服了,也决定彻底忘记写作这件事,自己折磨自己可以,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折磨别人就不一定了,不写了,别人也不用看了,我开始用世俗的方式追逐世俗的幸福。
再后来,我在美国学MBA,我写作是为了消磨时光。
美国大好河山,但是与我无关。或许是唐诗、宋词看多了,外国姑娘不知道杜牧和柳永,我对于外国姑娘没有邪念,而周围的中国女生都是女战士,穿西装套装、盘头发、肉色丝袜、公文包,到处投简历、拓展社交圈子、拼命要进华尔街的投资银行。我不喜运动,不迷恋歌星,习惯性不看电视,不爱在网上论坛吵架,窗外每天都有黑夜,黑夜一天比一天漫长,我打开电脑,开始码字,写自己第二个长篇小说,追忆我在医学院八年没能想明白的身体生长和没能泡透彻的拧巴女生。
再后来,我在国内干繁重的全职脑力劳动,我写作是为了打败时间。
2000年底,在被二十家出版社因为“颠覆传统道德”为理由拒绝之后,我出版了在美国消磨时间写的长篇小说。小说出版之前,周围很多人说好